顺便去国会图书馆一趟。”
影印机在操作。天城小姐把脸转向我。细框眼镜后方的眼睛,看起来很可爱。对一个比我年长、而且又是工作干练的人用上这种形容词或许不恰当,但这是真的。这双眼睛,对于认真看着天城小姐的人来说,想必是最有魅力之处。天城小姐眨动那双眼睛。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那样做。”
我愕然张口。天城小姐继续说:“如果要找菊池宽的剧作集,我们楼上资料室就有。岬新书系列出版剧本时用过。等我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去帮你找。”
这正是所谓的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天降及时雨。我当然是双手合十感谢啰。
天城小姐插队影印完毕后,就这么走出房间。我在有点泛黄的奶油色墙壁环绕下,继续单调的劳动。六点过后,我一一检查完毕,终于完成今日的进度。我抱着成叠的纸张回编辑室。
天城小姐披着挡冷气的白夹克,正在她自己的位子上看东西。她的装扮洗练,不管做什么,总带有一丝的英气飒爽。至少,在我眼中她是这样的人。
桌面宛如纽约高楼群的谷间,只露出少许空间。形成高楼林立的,当然是书堆。她趴在那勉强空出少许的桌面上,正在看书。
“我做完了。”
我出声说,天城小姐抬起严肃的脸。顿了一下才回答“辛苦了。”我把书本、样稿和影印,各自放在该放的地方。
天城小姐等我弄完,立刻靠过来。
“我看了。”
然后,她把《菊池宽文学全集第一卷》这本黑色的书交给我。
“怎么样?”
她当下说:“不好。”
“是吗?”
“很失望?”
“对,有一点。”
“不过,听到我说不好,你都不会产生疑问?”
“啊,对喔。”
芥川学贯古今东西。据说谷崎润一郎会写了“犯罪者自己以第一人称故作无辜地开始叙述,最后才揭晓自己就是犯人”这样的作品,结果芥川批评说“意大利早就有这种东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芥川怎么会连这种事都知道!
总之他博览群书,那不仅是知识丰富,想必也令身为鉴赏者的他,颇有个人主见。这样的人,对于天城小姐不屑一顾、直书“不好”的作品,怎会偏偏说出“非常好”呢?
记得有一次看芥川的杂文。他特地介绍诗人池西言水【注:一六五〇~一七二二,俳句诗人。】的诗句“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评为“深得鬼趣之句”。那时我念国中,心地还很柔嫩,震惊之下不由得合起书本。事后想想,除了诗句本身,对于介绍这种诗句的芥川,我肯定也感受到了“鬼趣”。
这正是他这种人的“选择”。
这时,天城小姐依旧板着脸,说出不可思议的话:“你正在调查芥川是吧?那么——”
03
芥川晚年,一直很害怕自己会精神失常。还有,他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默默坐在昏暗的室内用长烟管抽烟。如果有小孩缠着她闹,她就会在折成四折的废纸上画图给孩子看,只是她画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狐狸脸——这些事你知道吗?天城小姐问。
我点点头。于是,天城小姐把黑色书本借给我。
这个时间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所以我打声招呼,走进第一会客室,坐在大大的长椅上开始看《顺序》。
看着看着,我渐渐明白天城小姐的话中之意。
幕启,是个没落士族之家。长男一郎因为发狂,被软禁在家中。三男阿丰很用功,次男二郎却花天酒地,把剩余的微薄家产挥霍殆尽。阿丰谴责他,他却说自己的浪荡冶游是有原因的。
“你忘了吗?木工来做大哥的牢房时曾经说过,那个房间本来就有加装过栏杆的痕迹。”
悚然一动的眼睛,死盯着书页左上方《顺序》这二个字。
一切毋庸多书。把二郎逼向恐惧与焦躁深渊的,就是“顺序”的预感。最后一郎拿花剪戳喉自杀。阿丰怀疑是某人给他剪刀;一郎谢幕的台词是“位置空出来了。”
如果光看情节发展大概会觉得是强烈的作品吧。但是,不好。最重要的是不适合舞台剧的形态。但是,这个《顺序》打动了芥川。
菊池后来主张,作品除了艺术上的价值之外,也有题材的价值、内容的价值,因此与里见弴发生争论。但就这出舞台剧而言,在论及作品本身的完成度之前,芥川的确已先被题材本身打动了吧。
说到大正八年,正是芥川离开海军机关学校,与好友菊池一起加入大阪每日新闻报社工作的那年。他怀抱着专心投入文坛的决心与自信,意气轩昂,势如日出东山。想到这里,“非常好”这句话,就如同当作人生伏笔所放置的小石子,渐渐看出惨淡的味道。
回到编辑室,我对天城小姐说“我懂了”。天城小姐点点头,
“事情就是那样。”
“是。”
她说另外还有别本书可供参考,说着把永井龙男写的《菊池宽》递给我。我决定和全集第一卷的剧作集一起借走。
天城小姐还要继续工作。我向她说再见,她微微侧着脑袋,
“我觉得那出戏应该写成小说,比较好。”
“我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