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想必也是真心话。”
“我刚才是不是问了无聊的问题?”
“不不不,没那回事。”
“可是,您刚才的表情好寂寞。”
“啊,那个嘛,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忽然感到,人与人之间互动关系的悲哀吧。”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
隔壁桌的四人起身离席,立刻有一对看似情侣的客人递补座位。看来,这间店暂时是不可能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圆紫先生略微压低音量,说道:“芥川晚年的文章中,有一篇令我永生难忘。细菌(bacteria),芥川按照日式拼音写成巴库特利亚,就是那个故事。你记得吗?”
“不记得。”
“那篇文章的主题是‘如果投胎转世——’。其中说了这么一段话:如果投胎转世,我会变成牛或马,并且做坏事。这样的话,神大概会把我变成麻雀或乌鸦。然后我又做坏事。这次我变成鱼或蛇。接着我再度干坏事。之后又变成虫子。但我还是继续为恶。又变成树木或青苔。我再度做坏事。于是变成细菌……”
我渐渐把身子缩起来,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即便如此,如果我还是继续做坏事的话,神会怎么处置我呢?想到这里,不断投胎转世,不停做坏事,好像就等于不断步向死亡。”
从这番话感觉不出作者的聪明才智。也许是大师的叙述将我导向某种解释,但我还是觉得,从中读到的只有无药可救的深刻孤独。
圆紫先生静静地说:“人啊,就是会思考各种事。”
08
喝完咖啡,圆紫先生如此提议:“怎么样,要不要把菊池宽也列入嫌疑人名单?”
我顿了一下方说:“对喔,菊池的确是他亲近的友人。”
圆紫先生听出我的语调书不由衷,说道:“你不以为然?”
“对。和谷崎等人相比,印象中他俩好像比较少讨论文学上的话题。不过,那当然是因为菊池已经变成通俗作家。”
“说到菊池,一般人还是对他写出《真珠夫人》之后的形象较有概念。而他的长篇小说已经没人阅读了。因为社会变迁,小说技巧也日新月异,他已经落伍了。我在学生时代看过他几篇小说,的确读得很吃力。很难不站在第三者的疏离立场去看待。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怀疑:这种文风在当时真的受到欢迎吗?”
“读起来毫无乐趣?”
“可以这么说。说有趣,未免奢求,所以会忍不住想看别的书。”
“圆紫先生那个年代,还有人看他的小说吗?”
“伤脑筋。我还没有那么老,好吗?我会在旧书店买到全集里的数册。否则,即便在我那个年代,市面上也已买不到菊池的书了。不过,菊池的作品在发表当时倒是赢得大众压倒性的支持。另一方面——”圆紫先生倏然眯起眼。“有位作家叫做中野重治【注:一九〇二~一九七九,小说家、诗人、评论家,二次世界大战后新日本文学会的核心人物。】对吧?”
“对。”
“他写过这么一段话:自己懂文学也懂美术,但是,唯独不懂音乐。那是因为没钱,文学方面至少还买得起平价小说,可是,穷人无法亲近音乐。”
“若就时代环境来考量,他说的应该没错。”
“我想也是。在车站看到听完音乐会回来的资产阶级子弟,会很厌恶他们,觉得他们恶俗。并且——重点来了,总而言之,他写自己完全不懂音乐,他是这样来描述自己有多么不通音律:‘在音乐方面,我甚至不如坐在收账台看菊池宽小说的公共澡堂老板娘。’”
“啊……”
“菊池自己,即便听到这种话,想必也无话可以反驳吧。他大概顶多只能回嘴说,为坐在收账台的女性书写,才是真正的普罗大众文学。不过即便如此,他可是‘代表不懂文学的普罗大众这个程度的作家’喔。很厉害吧?不是反讽,可见菊池宽的存在,有多么重要。”
我渐渐切实感受到他在文坛的地位。
“他跟芥川怎么样?有文学上的往来吗?”
“他俩应该经常讨论艺术,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可是,芥川写给菊池的书信,好像不多吧?”
我虽然说得好像很懂,其实芥川全集里的日记书信类,我顶多只有随手翻过春阳堂的版本,根本没仔细看。因此,我才会脱口说出这种话。我的轻率遭到报应,立刻碰了个钉子。
“你是说,不多吗?”
“呃,我是这么觉得啦……”
我心虚了。圆紫先生报以微笑,
“其实,根本‘没有’。”
“什么?”
“没有。芥川全集里没有写给菊池的书信。不仅如此,在遗书中,也没看到死前几个月写给菊池的信。写给别人的,就连特别注明看完就得烧掉的信都保留下来印成铅字了。可是,菊池这个名字却完全没有出现过。”
“那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如果书信还留着,我想数量应该会相当可观。菊池自己是说,没留下书信是因为自己太懒散,但做得那么彻底,还是令人瞠目。说到彻底,村松梢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一,小说家,以考证式的人物评传独树一格。】写过一件趣事。我记得应该是收录在《近代作家传》中。据说梢风会问过芥川,对菊池有何看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