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六之宫公主 第三章

了白鸟那样的批评后,他觉得不替自己说句话不行;否则他实在不甘心。”

  “可是,如果按照白鸟的说法,开出白莲花,不就是芥川的回答吗?”

  “嗯。接着他郑重反驳,或者该说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是口中的白莲花至今在后人眼中,我猜想或许仍历历可见。’”

  “‘我猜想或许’吗?”

  “他这种迂回的说法,并不是对于自己明明斩钉截铁地断定,先假意客套一番;更不是在含蓄委婉地坚持自我主张。他纯粹就只是喜欢迂回。我认为这其实正是芥川的本质。说了半天,到最后若跟白鸟一样质疑‘真的信之不疑吗?’答案会是什么呢?就连我也无法回答‘应该是相信的吧。’我认为,芥川终究是看不见莲花的人。只是如果因此就说他让莲花绽放是‘游戏之笔’,那倒也不见得。正因如此,他才渴切地‘想要相信’。一定是这样不会错的。我认为他就像是口干舌燥的人在写水般地写出这个故事。但是,正因为他是个开不了口喊口渴的人,所以只好把故事写得这般曲折迂回。”

  “是这样吗?”

  “白鸟对于他‘不认为’芥川相信的理由是这么写的:‘芥川氏肯定是个生来便聪颖过人有学者气质的人。’‘虽然他对僧人的心境极为理解,也寄与同情,但他欠缺僧人那种贯彻始终的意志力。’可是反过来也可以说,这个,正好也就是芥川让莲花绽放的理由。”

  “嗯……”

  “关于芥川对僧人的心态,有几种不同的看法。吉田精一在引用了前面提到的正宗白鸟后,又介绍了宫本显治【注:一九〇八~二〇〇七,政治家、文艺评论家。】的白鸟批判论:‘这种偏狭的自然主义式批评永远不可能理解作品的本质。作者深爱那名僧人。那已超越怜悯,是真心的爱。’而吉田精一对他这个说法的评论是:‘不只局限于爱’、‘想必是更值得尊敬、也想报以仰慕的心境吧。’”

  “分析得可真深入啊。

  “我倒不觉得。你知道吗?说到这里先换个话题,在评论或解说时,引用前人的看法据此陈述自己的意见,是在所难免的情形。吉田精一刚才的例子也是如此,若是这种程度的引用倒是无可厚非。但是,有时那种笔触,会让人看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当我碰上‘某某人的见识浅薄,过于粗糙。我个人更高明的意见是如何如何’这种语调的评论时,就不由得心生反感。写的人或许自己意气昂扬;但那只会让读者觉得此人很卑劣。若是真正有才华的人写的,我想就算是那样,看了也会被折服吧。如果是天才,我当然没话说。但是相反的话就没救了。对于拥有自我风格的文章,有些人纯粹只是像要唱反调似地用单薄的文章去攻击。那种文章说穿了等于是靠人家好心背着你,你却还面无愧色地拽着人家头发扯后腿。有时即便书本身是好的,但是附上那种解说后,反而令人讨厌起整个全集。”

  “我懂了,你这番发言是在打预防针。”

  “没错没错。我一直很怕自己会变成那样。在这里,宫本显治的‘超越怜悯’的‘怜悯’,和芥川的想法应该是完全相反吧。总之,宫本先生的结论是‘爱’。还有吉田精一的‘尊敬’之说也令我不敢苟同。‘仰慕’倒是让我觉得有点接近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那,你的结论呢?”

  “这个嘛,我倒也没有勉强挤出什么结论,只不过,我有一个看法。那应该是‘羡慕’,也是‘嫉妒’吧。”

  08

  “家里有的日本文学全集中,我从以前就常看的是刚才提过的文艺春秋出版的《现代日本文学馆》。其中芥川作品的解说是由臼井吉见【注:一九〇五~一九八七,编辑、评论家、小说家。】负责撰写。他啊,从《义仲论》展开他所谓的‘芥川龙之介传’。《义仲论》是芥川在中学五年级写的文章。芥川在该文中如此评论木会义仲【注:一一五四~一一八四,又名源义仲,是平安后期信浓源氏的武将。】:‘他的确有颗狂野的心。他总是反省自己的过错。他为了不纵容自己,无论再大的难事也不回避。’芥川把这样的义仲称为‘热情的宠儿’。臼井吉见接着又说:‘《义仲论》当然是在评论义仲,但并不只是如此。文中还蕴藏着芥川对自己人生的热切期许。不过,如果要提早在此就端出结论,那就是芥川龙之介无法这么生活。他的人生,毋宁该说,正好与义仲相反。’‘一刻也无法像木曾义仲这样生活的不是别人,正是芥川龙之介。’”

  “你是读那个长大的,所以说不定已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了。”

  “嗯。也对啦。不过看完《义仲论》后再看《某阿呆的一生》【注:芥川自杀后发现的遗稿,共五十一章,是回顾自己一生的自传小说。】这样的文章的确会心有所感。这种情形俯拾皆是,比方说我这里有影印下来的,文中的第三十五章《小丑人偶》。‘他本来打算轰轰烈烈地生活,让自己随时都可死而无憾。但,他依旧得看着养父母与姨母的脸色生活。’还有,第五章的《我》。谷崎润一郎【注:一八八六~一九六五,小说家,以耽美文风开创新境,迁居关西后,倾心于日本传统之美。代表作有《细雪》《春琴抄》等。】在文中以‘学长’的身分登场。‘他和他的学长在咖啡室的桌前相向而坐,不停抽烟。他很少开口。但,他热心倾听学长说话。‘今天开了半天汽车。’‘是去办什么事吗?’他的学长保持托腮的姿势,不当回事地随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想开车罢了。’这句话把他带往未知的世界,将他自己解放于接近众神的“自我”世界。’”

  “当时,能够开半天车想必也是很不得了的事吧。”

  “现在,也有个让父母出钱买车,开着到处跑的丫头。”

  “旁边,还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丫头。”

  “唠唠叨叨?”

  “总之,唠唠叨叨同学想说的,就是芥川在人生的最初与最后会经写过这样的文章。”

  “嗯。说到芥川,给人的印象好像就是大正时代的作家。但《义仲论》写于他念中学的明治四十三年,《某阿呆的一生》自然是昭和二年的遗稿。一个是写于东方天空即将染白的黎明时分。是日出时的文章。写另一个时,太阳已经死掉了。是深夜的文章。这么一想,还真有点不忍卒睹呢。”

  开往盘越的汽车交流点已遥遥在望,旋即消失在身后。左边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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