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地没救耶。这正是现代文学的风格。”
“嗯。然后,作者就撇下她不提了。故事结尾是几天后,某武士趁着月色走在大路上,忽然听见有女子在幽幽地叹气。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佩刀,这时那位法师说:‘那是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懦弱女子的幽魂。请替她念佛。’”
“嗯……这么一说明,倒是个浅显易懂的故事。”
“嗯。不管怎么想,显然都像是在说自己。”
03
“文章最后的结局是,武士一看法师,‘这不是内记上人吗?’说着连忙跪倒在地。‘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注:?~一〇〇二,平安中期的文人,官至大内记,后来出家,法名寂心。内记是负责记录宫中事件的职称,上人乃高僧之称。】,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注:九〇三~九七二,平安中期的僧人,天台宗空也派的始祖。】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故事就这样结束。”
“用配角的身分说明来做结尾。听起来,好像有点牵强。”
“起先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以为作者是故意如此安排。这个部分,可能是芥川说完故事后,带有阴翳的无表情手法。”
“这个说法好。应该是认为,已经没必要再多说什么,所以才没有表情的吧。”
“嗯。芥川不是很喜欢梅里美【注:Prosper Merimee,(一八〇三~一八七〇),法国小说家,擅长以简洁文体描写充满激情与异国风情的世界。】吗?梅里美的小说结尾,就有这种干涩的美感。”
“这个我倒没概念。”
“总之我本来是这么猜想啦。可惜,我错了。光看芥川的《六之宫公主》可能不会明白,其实‘庆滋保胤’,在这里出现是有其必然性的。”
“哇,臭家伙!”
她既不是骂保胤,也不是骂我。小正轻踩煞车,然后加速。
“怎么回事?”
“是前面那辆车啦!要拐进停车场也不打方向灯,突然就减速转弯。真是该死的混蛋!要是后面紧贴着车子,看他怎么办!”
小正怒气冲天。她这股气虽然生得有理,但我还是继续说我的。
“我家现有的芥川作品,首先是春阳堂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个版本从小说评论到日记书信,全部收录成两册,很方便。用纸是字典用的那种薄纸,一本书厚达一千数百多页。”
小正用依旧充满怒气的声音说:“那可以列入金氏世界纪录了!”
“对。毕竟,这个版本的‘托尔斯泰全集’竟把《战争与和平》这本长篇巨作全部收录成一本。在‘芥川’的第二卷中负责解说的吉田精一【注:一九〇八~一九八四,国文学者,替日本近代文学研究树立了崭新的实证主义方法。】写的《芥川龙之介》,更是整本全部附录在后。很猛吧?我之所以能轻松得知《六之宫公主》出自第几卷的第几篇,就是这本《芥川龙之介》告诉我的。我总不可能一篇一篇慢慢查阅《今昔物语》吧。”
“说的也是。”
“吉田精一说,象征地狱使者的‘起火的车子’和象征极乐世界的‘金色莲花’也有典故,出自《今昔物语》第十五卷第四十七篇。这个好像也是正确的。因为那个故事讲的就是临终时,起初只看到火烧车的恶人,最后安然念着佛号魂归西天。如此说来,芥川算是很会利用剪刀与浆糊哩。”
我边说边窃笑,小正当然无法体会。
“是啊。”
“既然把《今昔物语》引用得那么彻底,我倒希望他能再多说一些。问题是,在文学全集读到的‘芥川’,就我个人而言,我看的是文艺春秋的《现代日本文学馆》这个版本。前面有作家的传记,最后还附有解说,是一套很精致的全集。春阳堂版虽然携带方便,可是内容塞得满满的,又没有添上注释。而文春版是普通大小的全集,所以有注释。”
“结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注释。我把那套《现代日本文学馆》找出来确认过。关于‘内记上人,庆滋保胤’,书中注释这个典故出自《宇治拾遗物语》【注:镰仓时代初期的故事集,编者不详,约在一二一三~一三二年间完成。内容包罗贵族、佛教、民间故事,佛教色彩浓厚。】,是《池亭记》【注:庆滋保胤于九八二年在自宅记游心情的汉文随笔集。】的作者。可是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再多补充一点。”
“你可真会卖关子。”
“对,其实注释应该先写一件事。‘庆滋保胤’,在《今昔物语》第十九卷第三篇就已经提到。”
“慢着。《六之宫公主》呢?”
“在第十九卷第五篇。二者属于同一卷,而且中间只隔了一篇。几乎等于并列。”
“噢?”
“如果芥川只是把《六之宫公主》这个故事当成一则‘物哀’【注:这是平安时代宫廷文学的重要美学概念之一,因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倡而知名,以《源氏物语》为最高代表。相对于江户时代注重的儒家“惩恶扬善”概念,这是一种对所见所闻心有所感、睹物恩情而产生的优美情趣与哀愁意境。】的故事书写,就不会有保胤的出场。那么芥川当初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写这个故事呢?他写的应该是一个人不具备足以一心三思依靠的心灵寄托,不,是无法具备的悲剧,是一个人无法朝着自己信仰的目标勇往直前的悲哀吧。若是如此,就能充分理解他为何在此安排一个保胤出场了。”
“照你这么说,在《今昔物语》同一卷出现的保胤,被描述成什么样的人物,就成为问题所在了。”
“对。在芥川的故事里保胤虽然看似大彻大悟,在《今昔物语》中却非如此,他是一个一心求佛乃致引人失笑的人物,甚至可说是个疯子。书中描述了他种种逸脱常轨的奇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