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飞马 织部的灵魂

日本的赞赏,这令我非常痛苦。

  简单来说,就是嫉妒。进一步来说,既然身为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变成某种人。我感到一股快窒息的不安,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气得想跺脚。

  当时,叔父倏地起身,突然把我抱起来,而且用力抱紧,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这种举动。”

  09

  “夏天,去诚二郎叔父家的那十几天令我非常期待,但是有一点很讨厌,我一去他家就会做恶梦。

  总觉得如果说出做恶梦的事,会被笑是胆小鬼,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梦里,有一个男人坐着看我,我现在还能描述他的模样。此人头戴黑帽、身穿素袄[29],看起来沉稳机灵,眼神锐利如刃。梦境的四周笼罩在黑暗中,唯独那双眼眸散发出一种说不上是怨恨或侮蔑的光芒。

  而让年幼的我感到害怕,几乎想大叫逃走的画面,是那个男人正在切腹。在深沉的黑暗中,唯有鲜血隐约可见,裂开的腹部看起来凄惨至极。

  我一直以为,小孩子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那年夏天,我还不到十岁。叔父说:我要把仓库里的东西拿出来,你也看一看。富美叔母告诉我:里面有宝物喔;我一心以为眼前的宝物是童话故事里的金银珊瑚,因而满心雀跃。叔父的总管姓沼田,工作很勤奋,他派了几名年轻人一起将仓库里的东西搬出来。这位沼田先生体型肥胖,一张大脸戴着一副圆眼镜,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在叔父的周年忌也见过他。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位沼田先生才告诉我,其实当时把古董搬出来并不是晒太阳。

  叔父的生意终于撑不下去,必须变卖之前的古董书画,因而一一搬出来。叔父一定是想让我看清楚,他曾经拥有这些东西。他想让我仔细欣赏,并一一为我解说。那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种的多是松树,四周还有层层林木,房舍相当适合避暑。凉风吹来,红色玻璃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院子前面铺着凉席,摆着一个像铠甲的东西。叔父好像说:这只是一小部分。他让我看院子里的东西,然后在两间合并有八叠大的壁龛一坐定,便叫沼田先生一一为我展示。

  根据沼田先生所述,叔父对于美术品具有与生俱来的眼光,他不买公认的古董,所以不必撒大钱也能收集到为数不少的量。然而,叔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过,听说他的收藏后来变成重要文化遗产的不止一种。

  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一开始还啧啧称奇,没多久就听腻了,内心甚至感到失望,原来这就是宝物啊。但是,不知轮到第几样,当叔父摊开某个卷轴时,我“啊”地惊呼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你们应该猜到了吧,在我梦里出现的男子就在那幅卷轴中。他一身素袄打扮,坐着看我。

  我感觉身体前倾。如果叔父没问,我大概会昏倒吧。

  叔父说:这幅卷轴没没无闻,却是品中极品,画中人的气魄描绘得相当仔细,仿佛从纸面上飘散出来。

  我畏畏缩缩地问,这个人是谁?叔父说,是古田织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叔父说:他身兼武士和茶人的身份,如果是武将,这种肖像画会附上刀剑等武器,然而这里画的却是茶具。原来如此,画中人的面前有一些造型奇特的彩色器皿。叔父又说:人物采用武士造型,但增添茶具有一种让人皱眉的冲突感,想到这位画者的用心,着实有趣。

  我的心臓怦怦跳,实在不想问,但不得不问。我盯着那幅画,或者该说是视线不离地问:这人是切腹自杀的吗?

  叔父露出讶异的表情。画中的织部当然是一般坐姿,并没有切腹。我不记得画轴上有没有撰文,但无论写了什么,我大概都看不懂。

  叔父回答:‘……你怎么知道?’”

  10

  “古田织部正是美浓出身的武将,侍奉信长、秀吉、家康,坚强地度过动荡时代,却偏偏挑在乱世落幕——大坂夏之阵[30]切腹自杀。因为家康问罪于他,原因不明。织部身为德川二代将军秀忠的茶师,理应前途稳当顺遂,岂料他竟自我了断,命运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如果将这些事放在一起联想,总觉得那幅织部的画像也有某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不然没办法解释那种怪异的感觉。叔父大概也有同感,才觉得有趣吧。

  不过,这是我日后的感想,当时的我只觉得一切都很不可思议。

  我问叔父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他说是三年前的春天。听说是笔山这个贵族在变卖传家宝时买来的。经叔父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是从那年夏天开始做那个梦的。我若无其事地问叔父:您给我看过这幅画吗?叔父一脸表情古怪,回答:‘这次是例外,我平常不会给小孩子看古董,一买来就收起来,而且沼田会给古董一一上封条。有时候还会拿出来晒太阳,但那时候你都不在场,所以不可能看到。’从前,修验道[31]的修行者会让生灵或死灵暂时附在孩子身上,我觉得可能是画像中的织部灵魂从仓库里跑出来,附在我身上。

  我从那天晚上开始发烧,卧病在床好一阵子。

  过了四、五天,烧终于退了,因为叔父已经没办法长途步行,所以由富美叔母送我回家。不过看得出来,叔父全身不止是脚有问题。富美叔母向我父母道歉:孩子寄在我家,却让他生了一场大病,真是抱歉。然而,我一回家就没再做那个梦了。大概是一心认定,只要离开叔父家就不会做恶梦,之后也没发烧。

  但是,当叔母回到千叶的别墅时,发现叔父病倒了。他有血管方面的疾病,自己似乎也隐约察觉,却不去看医生,生活作息完全没有节制。后来的情况急转直下,叔父卧病在床,只剩下左手和脖子以上的部位能动,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之所以开始整理古董,大概是打算东山再起吧,但这反而像在预告自己将无法工作。人一旦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就永难翻身了,债务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东京的房子等等不动产全遭扣押。

  周遭的人避免让叔父知道这些细节,他什么都没问,不过这反而让人觉得他已知情了。叔父比起家父更像家母,若以演员来比喻,他的个头矮小,就像又五郎。一旦心生念头就会坚持到底,他并没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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