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飞马 织部的灵魂

地说:“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小时候发生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那一定是梦,所以至今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老师眨了眨眼。

  “总觉得不该藏着这种奇怪的感觉,带进坟墓里。”

  圆紫大师笑着说:“快别这么说,老师千万别这么想,您还很年轻呢!”

  “不、不,我们学校的退休年限较晚,但也近在眼前,我都这把年纪了。当然,退休就像是人生的第二个成人式。不过话说回来,回首来时路,脑海中会浮现许多尙未完成或无法解决的事,乃至非学术性的问题,这也是其中之一。”

  “那个梦中人究竟是谁?”

  我终于失去耐性地直捣问题核心。

  “喔,就是前一阵子我跟你提过的人。”

  老师自然地接话。

  “古田织部正重然。”

  08

  我不知道该看着将长筷伸进锅子里的店员,或是写有毛豆和凉拌豆腐的长条型菜单。老师的回答出人意料之外,令我一时无言以对。

  “古田织部吗?!”

  圆紫大师诧异地问道。

  “你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件事说来话长,请你耐心听。”

  不知为何,老师摘下眼镜,收进胸前口袋。大概是这么做比较能够沉浸在回忆中吧。老师的表情变了,看起来突然变年轻了。

  “我是神奈川县人,我有一位叔父,名叫诚二郎,加茂诚二郎。就某个层面来说,他算是风云人物,学生时代成绩优异,中学也是以榜首的成绩考取。个头不大,但胸怀壮志。当时,拿修身课[23]开玩笑简直不像话,但教务主任一上完课,诚二郎叔父便趁下课时间站上讲台,口齿伶俐、声音嘹亮地发表演说,犀利地批评上一堂课的内容有多么空洞。比起对于上课内容,恐怕他看教务主任更不顺眼吧。相较于教务主任的修身课,学生更期待‘加茂的修身’。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下去,他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狠狠地挨了一顿骂,操行成绩差点不及格,但他丝毫不以为忤。

  中学毕业后,他到东京念私立高中,接下来我就直说了。他进了我们学校,成为我们的学长。大学毕业以后,他工作了一阵子,把存的钱全部拿去投资,结果押对了宝。接着,他用那些钱买了当时东京仅有的几辆汽车,开始经营汽车出租生意,消费对象都是有钱人。在我们看来,总觉得谁会去买那些贵死人的大衣和珠宝,但好像越贵越有人买。大概是他以新奇的手法抓住商机,从此订单络绎不绝,赚进了大把钞票。人一旦走运,做什么都顺利,跨足服饰店也经营得很成功。进入大正时期不久,他把汽车出租行改成计程车行,成为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

  对了,我从小就讨厌医院和手术,但讽刺的是,家业是从医的,许多当医生的亲戚都在搞文学,加茂家族历代也对文学有兴趣。或许是血缘的关系,叔父喜欢在工作之余创作短歌[24]。当时,有一位相当知名的女歌人,名叫山村富美。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叔父爱上了这女人。对方是个长相颇具日本特色的瓜子脸美女,嗓音悦耳温柔。

  她和前夫处得不好,离婚后独居。因为离过一次婚,而且年纪比叔父大十岁左右,再说,时髦租车行的年轻老板和身为歌人的富美小姐实在不匹配。女方一再拒绝,但是叔父不死心。听说他每天写情诗,开着车送去给她。终于,富美小姐禁不住叔父的百般追求,决定与他同居。

  我看到的是叔父他们最后几年的同居生活,后来再也没看过如此鹣鲽情深的夫妇。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曾经狂妄地认为,如果夫妇感情这么好,结婚也是件好事。叔父哼唱净琉璃[25],富美叔母弹奏三弦琴,夫唱妇随,令人好生称羡。叔父的兴趣很广,一旦手头上有钱,便开始对古董产生兴趣。就某个角度而言,古董会增値,而且叔父大概打算将金钱换成有形物吧。听说有贵族在变卖传家宝时,叔父经常露面。

  富美叔母的娘家在千叶,叔父在那里有一栋别墅,还盖了一间仓库收藏书画古董。那栋别墅靠近外房[26]的海岸。另一方面,以今天来说,我家位于横滨的伊势佐木町一带。家父和叔父的性格截然不同。举例来说,他们都对文学有兴趣,但对待书籍的态度却是南辕北辙。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家从上一代、上上一代传下来的藏书为数不少,还有家父的书。关于这些堆积如山的书,父亲有一种接近病态的洁癖,不管内容再怎么乏味,他都不准别人在上头写一个字。记得在我懵懂无知的小时候,曾经跨坐在书本上,致使家父勃然大怒。或许那就是我对家父最初的记忆。他在其他方面是一位慈父,所以这件事令我印象特别深刻。

  但是,那位叔父说:书能看就行了,又不値钱。夸张的是,有时候甚至因为开本太大,还把封面撕掉,直接将书塞进口袋。有趣的是,他们这对兄弟虽然对书的看法迥然不同,却异常合得来。

  家父早年痛失第一位配偶,我是他在四十岁之后和续弦生下的独子,应该算是老来得子吧,父母当然是疼我疼得要命,叔父夫妇也没有生小孩,所以会专程来看我,夏天一定带我人去别墅游玩,大家争着宠我。当然,小孩子不动,其实叔父当时的运势已经开始走下坡了。那场地震是最初的征兆,毁了汽车这个生财工具,叔父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脚受了伤。我想,他没有治好腿伤,勉强到处奔波,大概也是弄坏身体的原因吧。我不太记得,第一次去九十九里的海岸[27]是什么时候。不过,那是一个现在无法想像的宁静之地。无垠的沙滩和潮水的气味、贝壳及被海浪冲刷得光滑无比的白色碎木片,这些景物一一浮现脑海。我记得叔父当时好像已经瘸了腿,他穿着和服,腰繋兵儿带[28],满脸笑容地跟在我身后。

  叔父从那时候起,脾气变得很暴躁,家里的女佣成天挨骂。尽管如此,只要我一去叔父家,他就变了个人似地心情大好。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富美叔母也很高兴我来看他们。我还记得和叔父相处的点滴。有一次,收音机正在播放宫城道雄的千金弹奏古筝,当时,我和叔父夫妇一起收听。收音机传出类似‘天才少女’之类的字眼,富美叔母也以沉静温柔的嗓音对叔父说:‘真是了不起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坐立难安,忽然站了起来,把收音机关掉。富美叔母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我没办法解释。同样都是小孩,对方弹奏的古筝却透过广播播放出来,并获得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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