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3

炽热的烙铁压在了我的灵魂上,我、这次又没赶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果然应该把她留在货物集装箱上。不管我怎么对自己说这是他们罪有应得的惩罚但还是无法忍受。把小夏帆的死推卸给她,让她忍受异常的待遇和可怕的要求以此来补偿,这种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也不应该继续下去。

  “我不希望你回来。”高町用带着放弃的声音重复,她露出虚弱的笑容,视线落在光着的脚。“这也是……惩罚吧。我本来想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终结一切的。”

  “终结”这句话的不祥之感令我战栗。高町要消失了。从我面前,从这个世界永远离开。这……这不就跟世界终结一样吗?

  “错了的不是高町。”我又重复了一遍集装箱上的主张,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错的是他们。所以,没关系的。只要坦诚相待,大家一定会理解的。所以——”

  “不可能。”她平静地打断了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我无法理解。“为什么?”

  “因为我最喜欢他们了——爸爸妈妈。”高町勉强露出微笑。突然她的眼皮一颤,大大的泪珠从左眼滑落。“真的……因为太喜欢了。”

  她失声痛哭。事到如今,从没想过会从高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这个家的锁链竟然如此紧密地缠绕在高町的身体和灵魂上。

  “并非如此。”但我还是说。“就算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没道理如此袒护。”

  但高町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不是的。”她说着,悲伤地低下了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亲情,恩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为了平复心情,高町又吸了一口气。然后——终于开始着告白。

  “架认为我被爸爸他们——特别是爸爸做了很过分的事,对吧……刚才在那里的空地上我是故意让你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怀疑的所以我并不会生气,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与其让人知道真相,还不如让人就这么想——因为对我来说,那是比这更……无法相比的悲伤。”

  高町身后的花边窗帘燃尽,她的背影模糊地映在烟熏的玻璃上。隔着玻璃的她失魂落魄,毫不在意火焰,就像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突然意识到战斗的空虚的士兵一样,毫无防备地站着。

  “从我四岁的时候,从玲子小姐的儿童之家第一次来到这个家的那天起,他们就一直爱着我。当然,不是什么贬义的意思,纯粹是作为女儿爱着我。爸爸和妈妈一次也没有嫌弃我,就连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认为的,爸爸只是担心我才来房间看看。夏帆离开后我就一直躲在房间里,饭也不吃,晚上也不好好睡觉,所以他一直守护着我直到我睡着。从来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非常喜欢这两个人,三年后夏帆出生后,我更加爱着这三个人,即使是现在这一瞬间,这一点也没有分毫改变。但是——”高町再次低下头,湿润的睫毛微微颤抖。“爸爸他们不是这样的。”

  就这样,高町一时语塞。我无法插嘴,只能等着高町处理好情绪再次开口。我知道必须抓紧时间。但高町的话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真实的重量,尽管我知道那只不过是错觉,但在真实面前就连火焰也会退缩,就连走向时限的时钟指针也会顾虑地放慢脚步。

  “夏帆……”高町再次平静地说。“听说我有了妹妹的时候,虽然才刚上小学,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喜出望外。爸爸和妈妈的表情看起来也一样幸福……不过,我想应该是在出生不久才知道心脏有畸形……之后,爸爸妈妈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变化。夏帆四岁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夏帆长得很慢,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两圈。“那时的高町很可爱。”有一次,我在走廊里听到妈妈不满地抱怨,我吓了一跳,悲痛欲绝。爸爸很失望地嘴上责备道:“脸色这么差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妈妈摇了摇头,双手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也不行。每次看到夏帆的脸,就好像生下了外星人的孩子一样……”

  “外星人?”

  “太过分了吧?”高町笑了,仿佛是在悲伤的深渊中遇到的讽刺。“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不过妈妈确实这么说过。在那之前也有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不在的时候,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对夏帆露出笑容。”

  在爸爸妈妈面前真是个机灵鬼呢。

  我想起母亲带着左眼缠着纱布的男孩说的话。儿子的不安分让她很头疼,她站在儿科病房的浴室前,毫无深意地羡慕着小夏帆的坦率。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幸运。当然,我也不知道。我回想起高町的父母姗姗来迟地来到病房。玲子女士至今为止见过的那些不爱孩子的父母,那些根本上就无可救药的父母。

  “我希望爸爸妈妈能改变,我一直对自己说没事的,他们一定会改变的——不,我真的是这么相信的,因为他们真的是很好的人。检查结果出来后,只要大静脉连接到肺动脉的手术成功,夏帆的身体就会变得更强壮,血液变得干净,发绀症也会消失。这样的话,妈妈他们也一定会——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尽我所能。为了减轻外出兼职的母亲的负担,尽可能承担起照顾夏帆的责任,为此还请了假……可是,手术一直没有开始。渐渐地,我对自己的职责感到空虚。我很喜欢夏帆,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感到痛苦。但是,我隐约感觉到。爸爸妈妈内心已经不想再为夏帆牺牲时间和金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监视爸爸妈妈的行动。只要稍微移开视线,夏帆就会感冒,而且一旦感冒就会持续很长时间,虽然因为免疫力低没办法,但次数异常得多。当我发现妈妈把给夏帆吃的药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好几天的时候我浑身颤抖得不停,蹲在那里,长久地无法站立——那么,之前夏帆被灌下的是什么?我害怕至极,光想想就胆战心惊,之后也没有问过妈妈。过了很久,当我发现平时用的糯米纸和淀粉都放在同一个抽屉里才稍微放心了,但我发现安心的自己相当麻痹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我也渐渐——”

  窗外传来“吱吱”的巨大声响,高町回过神来,沉默不语,静静地回头。靠近火炉的窗帘滑轨从变软的窗框上脱落,被烧成炭的窗帘的重量一下子倾斜了。已经到极限了。弥漫在房间里的烟越来越浓,墙壁上的火焰快要烧到天花板了。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