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关都关上了,对话结束的时候她就像是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松。我想这大概就是末田仁自杀的影响吧。要想在大家面前表现出已经克服了他的死亡,或者假装自己根本就没有被影响就必须比想象中更加努力。
高町需要休息。只要我能帮助她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我都愿意。话虽如此,我能做的事还是没变。
“虽然你说着无所谓。”比如这次,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高町好像心血来潮地试探我似的旧话重提。“你不想试着找找自己的身体吗?”
每次我都不去考虑这件事。至今为止,我多次回想起市民医院那种乏味的病房,我躺在病床上的情景。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昏睡状态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访,单调的房间里连一朵探病的花都没有,在生命结束之前感觉要失去所有的记忆——但是,就像是久违地想起了早就转学的同学一样,这次的想象也没有勾起我的兴趣。
“暂时就这样吧。”我说。
从结果来看,这样回答是正确的。“嗯,我的朋友是幽灵架。”她点了点头,然后用仿佛警告一样的语气结束了这个话题。“如果什么时候恢复到原来的身体,那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吗?有点——不,十分怀疑。”
就这样,我们聊了很多。某一天,我们聊起刚刚相遇时的话题。契机是中庭的一只土鸠,从生蛋的时候算起,孵化似乎稍微晚了一些,我一直担心这次会不会就这样孵不出来了,我向往常一样到图书室,顺便往巢里一看发现碗形的巢里有两只覆盖着蓬松的黄色绒毛的雏鸟,也许是去排泄了吧,一直会给新生的雏鸟温暖的父母鸽不见了身影,只有两只雏鸟在巢里紧紧地靠在一起,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既像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酷的寒冷而互相取暖,也像是为了独占父母鸽的爱而互相驱赶至巢外。
“如果真的把对方赶出了巢呢?”兴致勃勃的高町听完我的话后说道。“就算在最初的生存竞争中获胜,也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自己了吧。”
在图书室的鸟类图鉴中也没有记载鸽子的雏鸟有这种习性。即便如此高町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她说我们肯定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过让现在的自己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原始体验。
“就像紧紧抓住根一样。”高町形容道。“不要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过一件让自己限定为自己的第一件事。”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我想高町一定是想说自己的事吧。所以我就这么问道“那么高町发生了什么事?”
“我呢,发生了几件简单易懂的事。”不出所料,高町爽快地回答。“第一个是亲生父母去世的时候。之前也说过,当时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也依稀记得……被带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就像自己变成了难以对付的宠物一样,被大人接二连三地交给大人。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之前相信的那么特别,也不是被理所当然倾注爱意的存在,这个世界并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
“那时你抓住了高町的根?”
“应该是吧。”高町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恨这件事。“还有一个就是夏帆出生的时候。”
“小夏帆?”
“是啊。我七岁的时候夏帆出生了……当我知道她心脏有疾病的时候我并非很伤心,作为一个孩子这么想着。原来如此,来到这个家的我,孤身一人的我被新家人迎接,是为了用一生守护这个孩子。我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应该成为怎样的自己,那个时候,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对不起夏帆,但还是有点开心。”
高町像是在追思美好的回忆般说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原体验不就是自己在脖子上拴项圈吗?高町的脖子上有两个项圈。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所谓自我觉醒或许就是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所谓成长,或许就是渐渐看清消失在迷雾对面的锁链的渺小浅短;所谓长大,或许就是在被钉上木桩的地方动弹不得。
“架又是怎样呢?”高町问。“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当时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对我试验过。我想父亲一定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满足多少期待。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幼稚的考验。寒气刺骨的某天,母亲身体不适躺在床上。或许这也是假装的。父亲说是为了给母亲拿药把我带出了家门。然而父亲带去的不是附近的药店,而是离家十五分钟路程的山坡上的杂木林入口。
“那附近有很多小山丘。”我对高町解释道。“应该是平缓的丘陵地带吧。虽然铺了柏油路,但周围全是农田和旱田,其余几乎都是杂木林。”
“父亲为什么要把架带到那种地方?”
那片杂木林里长满了竹子,几乎填满了落叶树的缝隙,在年幼的我看来那个入口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牢笼。从柏油路到杂木林的深处有一条狭窄的石子路,父亲指着石子路的深处,如同向勇者宣告任务的国王告诉我前面的尽头有一座小祠堂。
“你听好了,架。那个祠堂里的神明只会聆听有勇气的孩子的请求。父亲不能从这里进去。所以我希望架能一个人去祠堂,拜托它让母亲的身体好起来。”
石子路的入口处竖着一面绑在树干上的褪色的鲜红旗帜。当时虽然看不懂汉字,但大概是写着大明神。应该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但树林挡住了太阳,石子路的深处黑漆一团,令人毛骨悚然。配合着父亲煽动恐怖的语调,与其说是杂木林更像是恶魔居住的魔洞入口。
“所以你就去求神了?”高町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走了不到五米就返回了。”
“原来是这样。”
高町的眼睛虽然在笑,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厌烦。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冰冷刺骨的眼神。父亲劝我不要轻易放弃,让我再次挑战,我却固执地摇着头紧紧抱住父亲的裤子,只想着如何逃脱眼前那张黑暗之口,逃离也许永远也回不来的可怕冒险。我抬头窥视,父亲的眼睛里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我感到心脏猛地一跳。这比走了五米的昏暗的石子路时在遥远的头顶上回响的无数落叶,以及轻抚肌肤的凉爽潮湿的空气还要可怕。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