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沉默读书会

emsp; 《热带》就是从这句充满谜团的话开始的。

  想要一句话就说清《热带》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很难的。它既不是推理小说、恋爱小说,也不是历史小说、科幻小说,更不是私小说。如果非要说的话,这大概算是一本奇幻小说,可这对说清这个故事也并无助益。

  总之,这就是一本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说。

  《热带》的故事从一个年轻人漂流到南洋某个孤岛的海滨讲起。这个年轻人似乎是遭遇海难后丧失了记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岛屿又是什么地方。年轻人走在黎明破晓时的沙滩上,他发现了美丽的海湾和码头,并遇见了一个自称是“佐山尚一”的男人。

  读到此处,我不禁心中暗叹一声“咦”。佐山尚一不是这本书的作者吗?

  “哈哈,这故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我既被这个充满谜团的开头所吸引,又同情主人公无依无靠的凄苦遭遇。这是因为我在京都这个城市里也没有立身之所,跻身于那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就宛如置身无人岛上,苦守云开,不见月明,终日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我在劝业馆的大厅里读完了将近四分之一本《热带》。古旧的书页上印的浅淡铅字、开得十足的空调冷气、空无一人的大厅,这些情景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我终于回过神来,合上了书页。

  “这本书可真是令人醉心啊,我要好好读一读。”

  我把《热带》装进书包,走出了劝业馆。晌午刚过,强烈的日光照射在街道上,炙烤着平安神宫前的柏油路。我骑着自行车路过京都市美术馆,树木在路面上投下浓重的树荫,夏蝉在树上响亮地鸣叫。我的心不知为何竟如少年时代般扑通直跳。

  此后数日,我慢慢品读着《热带》。

  不可视群岛、用“创造的魔法”支配海域的魔王、盯上了魔法秘密的“学团的男人”、在海上行驶的两节编组的火车、暗示着战争的炮台和地牢里的囚犯、渡海前往图书室的魔王的女儿……

  “这个故事的结局究竟会怎么样啊?”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情节的推进,我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好几次想起一位诡辩部的朋友跟我说过的“阿基里斯悖论”——让速度快的阿基里斯追赶速度慢的乌龟,当阿基里斯快到乌龟所处的位置时,乌龟就往前爬一点。当阿基里斯快到乌龟往前爬了一点的位置时,乌龟就再往前爬一点。如果这样无限循环下去,那么阿基里斯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也就是说,现在我是阿基里斯,“结局”是乌龟。

  总之,这本书我确确实实读了将近一半。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和《热带》的缘分至此竟戛然而止了。

  盂兰盆节的早晨,我一睁眼就发现放在枕边的《热带》消失了。“咦?”我觉得十分奇怪,而且找遍了房间也没有发现书的踪迹。打完零工回到家后,我又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难道是出去的时候落在什么地方了?于是,我去翻了打工的寿司店店长的桌子,到之前去过的咖喱店和录像带出租店问了有没有失物招领,还去学校食堂的桌子底下找了找,可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一无所获。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不得不承认——《热带》丢了。

  “没办法,只好再去买一本了。”我心想。

  可谁知我的这个想法竟是太天真了。

  一眨眼,十六年过去了。在这十六年间,我穿梭于旧书店和二手书市,去图书馆询问、在网上查找,却始终未能找到关于《热带》的线索。2003年,我作为小说家出道,而且终于研究生毕业,在国立国会图书馆找到了工作。工作调动到东京后,我也去神保町搜寻过《热带》。可惜,在这条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街上,我也没能找到《热带》。

  因此,我对《热带》的结局一无所知。

  ○

  一周后正值八月初,我从奈良前往东京。

  那天我处理完一些要事后,打算和原先在国会图书馆的旧同事见个面。2011年秋天,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从东京千驮木搬回了家乡奈良。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

  傍晚,我顺道去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逛了逛。

  接着,我又来到了靖国大道上的一家名为“午餐会”的啤酒屋,里侧的一张桌边围坐着几位四十多岁的男性,他们正热闹地聊着天,大概是在开同学会吧。在几张朝马路排开的桌子那儿,我看见了文艺春秋的编辑的身影。

  “您好!”她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在这位编辑的对面坐下。马路对面“书泉Grande”和小宫山书店的招牌清晰可见。

  “森见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苦守云开,不见月明,每天光读《一千零一夜》了。”

  “您别自暴自弃呀!”

  距我的处女作《太阳之塔》出版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我若总以自己尚未成熟为借口,一味地让别人包容自己,未免太不光彩了。话虽如此,可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道路艰险而漫长。如今的我只能算个半吊子,要是早知道如此艰难的话,我可能老早就放弃了。曾经的我还是个无名小卒,就像鸭川河畔滚落的一颗小石子。那时,作为伪文艺青年的我还经常幻想美貌的编辑会追着我说“我想要你(的稿子)”之类的话,想得差点流鼻血。于是一有什么线索就拼命地写,可谓是孜孜不倦,笔耕不辍。可渐渐地我这颗如沙漠般干涸的心中就开始滋生出一些毫无根据的判断,甚至认为“交稿日”就是蔓延在这世上的万恶之源。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不设置交稿日的话,您就不会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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