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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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我在奈良的家中,心情甚是烦闷。
我不知道下一本小说该写些什么。
待在奈良的每一天,我的生活几乎都很平淡。早上七点半起床,站在阳台上俯瞰奈良盆地,迎着朝阳吃培根煎蛋;上午九点开始坐在书桌前写作。下午一点停笔,吃个午饭,稍作休息;傍晚再次坐到书桌前,做些写作以外的杂事或是看看书。到了晚上七点,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然后写日记、洗澡,再躺一会儿就睡觉了。
如果写作进展得顺利的话,这样的日子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可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存活于世的意义,甚至连路边的碎石子都不如。
写作毫无进展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这会儿我不禁思绪飞驰,想起了鲁滨逊·克鲁索的故事。船只不幸遭遇风暴后,鲁滨逊漂流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只能徒劳地等待着有船只经过荒岛。映入眼帘的奈良风光是如此秀美,我却白白在此虚度宝贵的人生。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很快我就会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到时候就跟变成了老太婆的妻子一起坐在走廊下晒太阳。这样倒也不错呢。
实在写不出来的话,要不就算了吧。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像我这样处在瓶颈期的小说家是根本不可能认认真真去读一本小说的。什么沉重的社会话题啦,艰深的人性故事啦,诸如此类的书我一概读不进去。厌倦了在书桌前端坐着,我就躺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读些《古典落语》《聊斋志异》《奇谈异闻辞典》之类的书籍消磨时间。等到这些书也差不多读完了,最后我开始读《一千零一夜》这部鸿篇巨制。
可是,人生充满了未知数。
那次邂逅让我开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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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夜》的开篇写道:
很久以前,波斯有位舍赫亚尔国王。他偶然间发现了妻子的不忠,于是对女性极为不信任。舍赫亚尔要求臣民每晚进献一名处女,他会夺取这名女子的贞洁,并在第二天一早就绞死她。目睹了这些悲惨的事情后,一个大臣的女儿莎赫札德挺身而出。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来到国王身边,给他讲述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故事。可是每当黎明破晓,莎赫札德就会停下来,故事听到一半,国王自然无法绞杀莎赫札德。就这样,莎赫札德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拯救了自己和人民的性命。
这就是“框架体结构故事”。《一千零一夜》中收录的故事数量繁多,大部分都来自莎赫札德给舍赫亚尔国王讲述的故事。在莎赫札德的故事里登场的人物都会再讲述一个故事,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这其中的故事异想天开,本身就充满了趣味性,而这种复杂奇怪的结构更为《一千零一夜》平添了一份魅力。
岩波书店出版的精装版《全译一千零一夜》共有十三卷。
其中第一卷的开头部分写道: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娅札德和姐姐同在国王身边侍奉。她按事先和姐姐约定好的那样,请求姐姐在就寝前讲个“睡前故事”。
莎赫札德闻言说道:“我当然很乐意讲故事,可是这得要我们尊贵典雅的国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碰巧舍赫亚尔国王正为失眠所苦,便高兴地应允了。于是,莎赫札德开始讲述第一夜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的扉页上装饰着一幅插画,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一千零一夜就此拉开序幕。
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隆隆巨响声。
一个叫约瑟夫-夏尔·马尔德吕斯的人将阿拉伯语版《一千零一夜》译成了法语,今年夏天我所读的日语版《一千零一夜》就是从这个法语版翻译过来的版本。
但是也有人怀疑马尔德吕斯的译本没有忠实地呈现阿拉伯语原著的本来面貌。不过这个版本读起来确实十分有趣。
古今中外的确存在很多《一千零一夜》的手抄赝本,还有人擅自胡乱添加翻译内容。这些伪劣的版本各有各的成书史,其光怪陆离程度堪比《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然而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也是《一千零一夜》的魅力所在。欲知详情的读者可以翻阅一些可信度高的参考书来解惑。总而言之,这世上无人知晓这本故事集的真实面貌。
《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谜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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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一个午后,我走出书斋,瘫倒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
关于新书的构想依旧不顺畅,就像撞上了暗礁似的停滞不前。我甚至开始盘算,待在这暗礁上也挺舒服的,不如干脆在这儿搭个房子过日子算了。在小小的庭院里种上苹果树,养一只可爱的柴犬,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小梅”。我想一边对妻子唱着赞歌,一边反复阅读《一千零一夜》,就这么度过余生。
我正一门心思构想着隐居生活,妻子在旁唱着赞歌叠着清洗完的衣物。枕边扔着我好不容易已经读到第五百夜的《一千零一夜》,这书让人觉得怎么读都读不完。
我终于还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看来我的小说家之路是走到尽头了啊。”
“走到尽头了?”妻子问道。
“是啊,我再也写不出来了!”
“也不用急着下定论吧。”
“确实也用不着特地强调,写不出好作品的小说家自然会被世人淡忘吧。然后这世上的人也会同样地被别人遗忘,近代文明也会在冲撞中消亡,总有一天人类会如宇宙中的星屑般消失的。如此一来,眼前的交稿日又算得上什么呢?”
我陷入了悲观的思绪中,从宏观的宇宙层面上否定了交稿日的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