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一等星

龙钟的男人,吓了社员一跳。不过仔细一看,原来那个老人不是活人,而是一个苍老外国男子的肖像,画风就像“格雷的画像”(注:出自英国才子王尔德Oscar Wilde的作品《格雷的画像》)。她们将男学生的脸部照片扩大列印,匿名送到新闻社,隔天立刻见报。学园喧腾一时的“加藤凛子红字事件”总算平息。少女的注意力转移到圣诞弥撒等校园活动上,这件事也随风而逝,渐渐被人淡忘。

  大家都以为,这下王子所领军的摇滚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受欢迎的程度将打折扣,没想到下一周,红宝石竟主动发表乐团将于年底解散的消息。原因是要到外校升学的吉他手珍珠将开始准备升学考试,乐团与学生会商量后,决定在圣诞弥撒后盛大举办解散演唱会。凛子事件的骚动虽已结束,但由于解散进入读秒阶段,再度使红宝石的摇滚乐团成为大众的焦点。总算退了烧来上学的凛子看到这样的发展,不但不生气,甚至快活地笑了,说道:“嗯,她绝不会误判情势的。”

  不久,凛子收到山口十五夜用草莓图案的信纸组写来的一封长信。信中恳切地表示歉意,说自己看过报纸了,很抱歉对她心生怀疑。看了这封信,凛子摘下眼镜以手帕擦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她是利用花容月貌来隐藏恶意的大坏人吗?还是因为太过天真善良,以致脑袋出了问题?”

  听她说这些话的高一生,也跟着一起深深叹息。做出负面假设,指责山口十五夜城府深、心机重的凛子,如今开始怀疑自己的推论。相反的,高一生远远望着窗外那个完全落入红宝石手中的圣玛莉安娜学园,开始认为也许真相正如凛子的假设。凛子蹙起眉头,淡淡一笑。

  “完全搞不懂吧?”

  “是的……”

  “但是,明星本来就是这样。”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凛子取笑着说。高一生在窗边托着腮,以从未有过的阴郁声调低声回道:“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学妹,像我这么好懂的人绝对当不成明星的。戏剧社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件事。”

  凛子的声音出奇软弱,随时消失都不奇怪。

  解散演唱会在圣诞弥撒后于中庭举行,盛况空前。仅有四个成员的“人体模型之夜”,春天时还窝在小小的理科教材室,之后,他们在近似哀嚎的欢呼声中飞快地度过了美好的黄金一年,毫不留恋地解散。

  在解散演唱会上燃烧殆尽的红宝石之星,即山口十五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圣诞节第二天,只说了一句“……各位,我回来了。”便回到读书俱乐部。她不理会讶异的同伴,说声:“啊啊,好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脚,翻开春天看了一半就放下的书本。仿佛她的离去不过是昨天的事。她注意到呆立在一旁的高一生,怯弱地笑着对她说:“喏,学妹,帮我泡杯热红茶好不好?我歌唱得太凶,声音都哑了。”高一生像座人体模型僵硬地走去泡茶。凛子抬起头来,没事般低声打了招呼:“你回来啦。”其他同伴也跟着或“嗯……”或“……哦”回应。就这样,十五夜又回到同伴的怀抱。高一生以颤抖的手泡着红茶,苦苦思量,觉得凭自己是不可能看清山口十五夜的真面目的。她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大坏人?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明星?还是容易受伤的青年?也许她现在只是因为吉他手引退,不得已才雌伏。一想到隐藏在她额头上的那颗圣痕般的银色星星不知何时会再度爆发,她就觉得文静微笑的十五夜像个怪物,内心暗自恐惧。然而,就在她取出收在橱柜里多时的那组茶杯时,她竟觉得安心了:心想六个人总算到齐了。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像凛子和其他学姐那样,像在等失踪的猫儿回家,一直在等着十五夜归来。端出红茶后,十五夜以不复存在的“红宝石之星”的甜美音色轻声道谢。然后,仿佛疲累至极地,深深坐进椅子,端起茶杯。

  继承了伯爵家爱与堕落的血脉,却一直加以压抑的山口十五夜,真的是因为在春天的那一天,嗅闻了暗红色瓶底残留的米歇尔的香水,才引爆体内阴暗的旋律吗?是那甜腻的草莓香,在那瞬间包围了山口十五夜,并直达心脏,摇醒了在内向退缩的少女心中沉睡的那个人——邪恶的青年红宝石之星?

  这件事该如何记载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中,我,高一生,代号“纸糊马头”,烦恼了许久。社长凛子从手上的书抬起头来,取笑我说:“你啊,不用想太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你也太认真了。”既然社长这么说,尽管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我决定就老实依照自己的所见所闻将事情记录下来。

  创立九十年的学园,今天也吹着平静的毁灭之风。圣玛莉安娜的铜像露出温和暧昧的微笑,低头俯视我们。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圣女玛莉安娜在遥远的过去露出的那个微笑,与置身于满足而无所求的时代中的我们脸上的微笑,有些相似。说到这里,都要归功于山口十五夜,修女不再说没个性的学生愈来愈多了。一个学生展露内在的另一面后,竟将学园搞得天翻地覆,这想必让修女对于个性里所隐含的暴力因子感到畏惧吧。但是,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在哪一片土地上,羔羊群中总是会躲着一匹狼。

  ——然后,就在刚才,我因为太好奇了,便放下笔,战战兢兢地请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书的十五夜。“学姐,你还记得那天闻过的香水瓶吗?”结果十五夜一面将红茶往嘴边送,一面以不像她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哼哼一笑。“对了,那时候,我闻了米歇尔的香水,看到了奇特的幻影,所以才按捺不住,冲出教室唱起歌来。我告诉你,那是个自由、低俗又可怕的梦。不过至于是什么样的幻影,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啊啊,这样的话,果真是因为我把玻璃香水瓶交给十五夜,才会引发今年的异事,害整个学园天翻地覆,害读书俱乐部的学姐疲于奔命。那天,我不该将捡到的钥匙插进找到的钥匙孔的。在看重不出错甚于冒险的内向青年山口十五夜手中,那血一般好似在燃烧的、骇人的暗红色液体—生命的颜色,虚无的颜色,青年的颜色,爱情的颜色。说到底,这场风波都要怪我。因此,今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由我——既是侦探又是罪犯、却又从头到尾与事件无涉、丑陋而无用的我——来记录,应该是最恰当的吧……

  二〇〇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纸糊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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