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哥哥所在的那个虚无奇特的南瓜世界,像冰冷的水一寸又一寸升高。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贪图逸乐,以自行赴死的脚步轻易迈入婚姻,玛莉安娜察觉到兄长盲目迷失、自暴自弃的心情。哥哥没有找到值得投注心力的事物,没有找到能够勇往直前的道路,徒然浪掷岁月。那本禁书中的虚无言论,不祥地动摇了玛莉安娜平静又丰饶如海的心。
“动物心中没有天主,唯有人类发明出天主这个道具,做出文明这个舞台。天主这个幻影只存在于人类的主观之中,不过就是以人的弱点创造出来的共同幻想。人类不能失去天主这个幻想,否则将无法自处。”
“福音之名亦可以死称之。与其痛苦地生,南瓜般的死更加甜美、永恒。而死,在死后仍会持续百年——”
光是回想起这些罪孽深重的字句,玛莉安娜便心生恐惧,但她什么都没说。米歇尔低声叫住妹妹,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玛莉安娜冰冷的手心里。那是在许久许久以前的那一天,第一次造访读书俱乐部的玛莉安娜曾盯着看的那只玻璃香水瓶。这只香水瓶当时就装饰在隔壁香水店的橱窗里,年幼的玛莉安娜是因害怕它散发出来的罪恶气息才盯着看,米歇尔却误以为妹妹想要。买虽买了,但这是件不适合修女的礼物,因此他迟迟没有送出去。他把香水瓶交给妹妹。“这草莓香水,送你……”米歇尔低声说完便转身离去。玛莉安娜不知如何是好,伫立原地。暗红色的玻璃香水瓶,在她看来就像是哥哥身上的绝望的颜色。玛莉安娜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修道会的石阶:心里卷起几近于悲伤、懊悔与虚无的漩涡。
这对作风截然不同的兄妹,本应因妹妹的殷程远扬而永别。但那年秋天,使他们俩的命运发生重大改变的事件发生了,就在玛莉安娜出发前夕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清亮的月光打在修道会灰扑扑的建筑物上,星光也如撒落的满天宝石般灿烂。红发的劳尔人在建筑物后的土堤上,左手拾起小石头,不断朝窗子丢。他的右臂在战火中被炸断,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子摆动着。
不知是第几次的挑战,他瞄准的窗户总算悄悄地打开了。玛莉安娜苍白的脸探了出来,诧异地四处张望,一看到单手猛挥的劳尔,便语带责备地问:“究竟有什么事?”
“米歇尔病倒了。已经一个星期了,他得了传染病。”
玛莉安娜吃惊得连连眨眼。简朴的房内只有一只粗陋的行李箱,是为三天后的启程整理好的行装。爱也罢、恨也罢、至亲也罢、朋友也罢,这个不会被任何事物阻扰、勇往直前的善良修女,在这个国家将不留下任何东西。玛莉安娜略加思索后,向修道院长说明情由,并获得了许可,离开修道会去探视兄长。
在劳尔的带领下,她在夜色中狂奔,一路赶往米歇尔的住处。毫无矫饰的木鞋每跑一步,便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击声。哥哥在蒙马特的公寓“蜂巢”,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垃圾窝,舞娘、穷学生与落魄艺术家全挤在一起。每次与穿着暴露的舞娘住楼梯上擦身而过,玛莉安娜都会在胸前画十字,低声祷告。
“米歇尔不准我们告诉你。”
上楼时,劳尔不满地咕哝说道。玛莉安娜默默点头。
“他说不要让你在出发之际为他担心。……可是,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的。”
“是的,当然。”玛莉安娜低声说。“哥哥真傻。”
“就是这里了。喂,尚……”
单薄的木门打开,不祥地发出“叽——”的声响,房间很小,书籍、酒瓶、女孩们送的精美礼物堆积如山,显得逸乐、凌乱。米歇尔睡在里面的床上,蜂蜜色的头发邋遢地散在枕头上。黑发的尚一脸疲惫地坐在床旁。
“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伤寒。可是这时候,每家医院都住满了战争的伤患……”
米歇尔因高烧而迷蒙的双眼,无种地望向妹妹。玛莉安娜的长发依然粗硬,垂落在腰际,散发铁锈般暗淡的光辉。她的眼眸就像太古之湖般平静。玛莉安娜在枕边坐下,凑近凝视哥哥的脸,发烧得神智不清的米歇尔像孩子般不安地问:“……是爸爸?”那双酷似父亲的灰色眼眸,让他在迷糊之间看错了。“不是,是你的小妹妹”。”玛莉安娜说。米歇尔以几乎无法听见的微弱声立日呻吟着。米歇尔烧得神智不清,想说话也说不完全,如果可能,他很想对妹妹说:“别担心我,你就照计划勇往直前吧!”玛莉安娜双手握紧哥哥的手,脸上带着小时候那种认真的、像在忍耐什么的神情,一心向天主祷告。
“天主啊,请救救哥哥。哥哥的灵魂还在世上徘徊迷茫,请别在此时召唤他回天堂。哥哥的人生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寻得幸福,内心才能平安喜乐。哥哥也许是那种年轻时彷徨不定,临到老年才会悟道的人,他是可怜的迷途羔羊,还不能奉主宠召。天主啊,请救救哥哥。”
(——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米歇尔想笑,看着妹妹过分认真的脸蛋,在心中喃喃地说。玛莉安娜念念有词地继续祷告:
“若您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一人,那么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请让我来代替哥哥。请不要带走哥哥。我希望哥哥留在人世,请赐与这个可怜的人足够的时间找到您。”
米歇尔被妹妹紧握着手,陷入沉眠。
当他醒来时,朝阳自小小的落地窗洒落进来,鸟儿放声鸣叫。米歇尔发现天亮了,也注意到自己能出声了,喃喃说道:“天亮了啊。”慢慢爬起身来。前一天还无法动弹的身子此刻轻盈得令人难以置信,头也不再觉得沉重了。
他一起身,枕畔的玛莉安娜身子突然无力瘫倒。“玛莉安娜?”米歇尔低声叫唤,连忙扶住妹妹。紧接着,他倒抽一口气。一夜过去,妹妹的身子竟变得像石头又硬又冷。米歇尔颤抖地拨开妹妹的头发,察看她苍白的小脸,那向来绽放微光的眼眸已经僵直,嘴唇毫无血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见愤怒,不见哀伤,甚至失去了信仰的光辉,平静而空洞。米歇尔一把抱住她的身躯,颤抖的嘴唇贴在妹妹冰冷的额头上、鼻子上、嘴唇上。但他触及的每个地方都如人偶皮肤般干枯。妹妹死了。玛莉安娜聪慧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具身躯不过是灵魂脱离之后的空壳。而米歇尔的病,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完全痊愈了。米歇尔瞪大了柔和的紫色眼眸,绝望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