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泛滥于世上的各种「物质」、各色「话语」,为何无法对我们产生影响?
我们以外的他人,似乎都是一面大量消费世上的「物质」和「话语」,一面生活:他们购买并消费各样「物质」,聆听并诉说各色「话语」,藉此获得生活中的各种情感。然而,我们却没这么做,无法这么做。对于只需要彼此的我们而言,「物质」够用即可,太多反而成了障碍物,「话语」亦然。倘若只有我们三人独处,几乎无须说话;但其他人硬是前来攀谈,我们就得说明、说谎或提出主张。我漠然地明白:购买与消费「物质」,吸收与发出「话语」,是圆滑处世的必须材料。
若能成为对「物质」与「语言」感兴趣且需要他人的人,该有多轻松?希望拥有更多的「物质」、倾吐更多的「话语」,予人良好印象,让人理解自己——思考回路若能变成如此,该有多好?
我曾被这种诱惑的漩涡吞噬,因为我痛切地感受到我们的封闭性是多么不利于活在世上。假如居住在地球上的大量他人是人类,我们便是恐龙;不具多样性,面临种族危机的可怜恐龙。
我这只恐龙继续游水,却始终不见梨耶的身影—身体开始渴望新的氧气,颤疼欲裂,呼吸困难,手脚的感觉也逐渐丧失。得尽快找到梨耶。我持续在家中游动,但眼前尽是多余的「物质」,找不到梨耶。梨耶,梨耶在哪里?我有股呼唤妹妹名字的冲动,然而水中无法呼喊,也不能浪费氧气;因此我忍耐着,直到冲动过去,才窥探「电视」后方、「桌子」底下及「窗帘」背面,却依旧没有梨耶。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指甲剪」、「打火机」、「小镜子」、「除臭剂」、「钥匙圈」、「袜子」、「毛巾」、「报纸」、「手表」、「相机」、「指甲油」、「香芋」、「眼镜」…与我无关的「物质」多得数不清,为何我追求的唯一存在却杳然无踪?没有任何事物能取代我们的梨耶啊!
无法忍耐上幼稚园……或该说无法忍受与我和文男分开、与透明的「他人」关在一块儿的梨耶,每当娃娃车前来接送时,便会开始闹脾气:这脾气是梨耶使尽浑身解数闹的,强烈到妈妈得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她从家里拉出去。对这样的女儿感到困惑的妈妈,在某一天交给梨耶四个拇指大小的「娃娃」;根据妈妈的说法,那有着醒目拙劣缝痕的玩意儿,似乎是模拟爸爸、妈妈、我及文男制成的。妈妈笑着对梨耶说:「在幼稚园觉得难过的时候,就偷偷看一下这些『娃娃』。」她似乎认为梨耶是因为想家才拒上幼稚园。当然,梨耶的反抗并非出于离家的寂寞,但我自然不能加以指摘,只得以虚伪的笑容肯定妈妈的策略。另一方面,梨耶收到了「娃娃」后相当高兴,乖乖地去上幼稚园:但「娃娃」的效果只持绩了几天……不,打从一开始,「娃娃」就没任何效果,梨耶只是被骗而已。
「不对!」梨耶把我和文男的「娃娃」摔到地上。这只是「娃娃」!.才不是梨耶的哥哥!哥哥是哥哥,不是「娃娃」!.」
没错,我们不是「娃娃」。没有任何事物能取代我、文男与梨耶。
大量泛滥的「物质」中,没一个成得了替代品。 所以,要是失去梨耶……我会寻找替代品吗?当然,我明白这是徒劳无功,但依然试着想像足以取代梨耶的事物。「同学」、「家人」、「老师」、「酒」、「菜刀」、「太阳」、「音乐」、「咖哩饭」、「女人」、「牙刷」、「钢琴」、「字典」、「温度计」、「高丽菜」、「响板」、「书桌」、「杂志」、「橘子」、「药」、「钥匙」、「骨头」、「化妆水」、「磁铁」、「狗」、「围巾」、「情人」、「珍爱的情人」、「非常珍爱的情人」、「大蒜」、「电脑」、「洗衣机」、「巧克力」…还是不行,替代品根本不存在。要是失去了梨耶,我该如何在这充满大量他人的世界中生活下去?……不,不对,不行,别做这种假设了,我只须找出梨耶即可。梨耶,梨耶,你究竟在哪里?不快点找到她,可就糟了:梨耶的肺里,究竟还留有多少空气?
焦虑使我心跳加速,变得更难以忍受无呼吸状态,鼻子及嘴角冒出气泡,思考越发蒙胧。我已接近忍耐界限,但还没找到梨耶。我的身心败给了焦躁、绝望及痛苦的三重苦难,气力正以猛烈的速度消失中。
接着,在极短的一瞬间内,我的意识消失了。视野转暗。待回过神来,我正躺在纸门旁。
不知何故,痛苦减轻了.,为什么……?不,这种事无关紧要,痛苦减轻是再好下过,既然能动,就快点活动。我两手按着地板,撑起身子,瞥了合上的纸门一眼;上着褐色花纹的纸门,让我立即联想到了某件事。对,对了,「时间」!我们的「时间」!
梨耶在和室里。
为什么没早点发觉?我恨自己的迟钝,但现在连怨恨的时间都不能浪费。我伸手拉动纸门,却因为木框吸收水分膨胀而无法打开,即使用上双手仍文风不动,让我的焦躁达到了最高点。混帐,混帐混帐混帐!为什么打不开只差一点了梨耶就在里面啊混帐混帐快点开!我吐着气泡,拼命摇晃纸门。
门突然开了。
从和室中飞出一张「羽毛被」,卷住了我的身躯。我以寿司卷材料般的蠢样无声无息地撞上和室天花板,越是想挣脱,吸了水的「羽毛被」就越是攀缠身体。虽然我无法动弹,却仍不死心地挪动全身,并观察眼下的光景;此时,我发现脱离「棉被」的「被单」一面不安定地摇摆,一面被拉往客厅。这是信号?或只是水流变化?存在于和室里的所有「物质」开始移动,「枕头」往左右跳开,「闹钟」一面回转一面上升,「毛毯」如濒死的鲇鱼一般疲软无力地移动。这些东西全涌向我打开的纸门,追随「被单」流出和室;拘束着我的「羽毛被」也跟着松开,缓缓地朝纸门前进。我的身体下降,不久后落到榻榻米上。我以为和室中的所有「物质」皆已消灭,便站了起来;谁知并非如此,「粉红色凉被」仍在壁橱旁浮游着。「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这是我、文男与梨耶共有「时间」时使用的物品,对不需要外界事物的我们而言,是唯一的例外。
我拿起「粉红色凉被」并紧紧抱住它。照理说,在水中嗅觉应已丧失,但我却确实闻到了三人的汗水与体味,这让我在绝望的洪水中初次尝到了安心滋味。对,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文男和梨耶的感觉—它带给我安心,和梨耶丢掉的「娃娃」不一样,是无可替代的。在这瞬间……壁橱的门自动开启了。梨耶在里头,如沉睡般地躺着。如沉睡般地死亡。结束了。我们的「时间」完全丧失了。
……我们三人每到半夜,确认爸妈都熟睡了以后,便会悄悄起床。所有毛孔应声而开,性急地吸收氧气;呆滞的脑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