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王与马戏团 第九章 王与马戏团

这样。」

  拉杰斯瓦稍稍低头,陷入沉默。

  接着他抬起头,以细而锐利、但又带着某种沉痛神情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来说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吧。我曾经当过英国的佣兵,有一阵子还待过赛普勒斯的维和部队。有一夭,我因为休假回到伦敦……那是一座多雨而弥漫着讨厌气味的城市。我总是待在酒吧。酒保上方有一台小电视。大家都在等着足球比赛开始。电视已经打开,播放着新闻。那是BBC播报世界新闻的短节目。」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茉莉俱乐部。

  「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根据新闻报导,赛普勒斯的维和军队车列从悬崖坠落,两人死亡,一人受到重伤。国籍虽然不同,但是在那里的都是我的伙伴。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赛普勒斯的状况虽然已经稳定,但难道恐怖分子又开始反扑?或者只是单纯的意外?死的是谁?但是播报员十五秒就结束话题,没有人在意这则新闻。」

  他缓缓地继续说:

  「下一则新闻是马戏团发生的意外。印度马戏团的老虎逃脱了。画面切换到现场某人的手持摄影机影片。我听到男女尖叫声以及狂怒的老虎咆哮。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之间,只瞥见一瞬间的老虎。多美丽的动物!驯兽师被原以为已经驯养的老虎背叛而哭喊。我发觉到酒吧内有许多人都紧盯着这则新闻。有人说,太惨了。他的口吻带着喜悦。」

  接着拉杰斯瓦低声补充:

  「我也对那则新闻产生兴趣……毕竟那是相当具有震撼性的影像。」

  「准尉。」

  「如果赛普勒斯的伙伴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火箭弹,并且有现场画面,酒吧的客人大概会像看到马戏团老虎新闻一样高兴。我因此得到了教训。」他的声音中重新恢复力量。

  「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是至高无上的刺激娱乐。如果是意想不到的事件,那就更没话说了。看了恐怖影片、读了新闻的人会说,他们得到了思考机会。这种娱乐的特质就是如此。我明明知道,却已经犯下过错。我不会再重犯。」

  娱乐这个词刺中了我的心。我无法辩白说不是这样的。我当然不是为了娱乐而写报导,但是阅读的一方呢?情报就如急流。没有人能够一一认真对待。

  「譬如我如果提供王室成员尸体的照片,你的读者会非常震惊。他们会说『太可怕了』,然后翻到下一页,看看有没有更耸动的照片。」

  他们大概真的会这样做。

  「或者将来也可能以此为题材拍电影。如果拍得很好,两个小时后观众会掉下眼泪,同情我们的悲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并不是真的悲伤,而只是在消费悲剧?你有没有想过,在被厌倦之前,必须提供下一出悲剧?」

  拉杰斯瓦指着我说:

  「太刀洗,你是马戏团的团长。你写的东西是马戏团的表演节目。我们国王的死,就是你推出的重头戏。」

  我几乎以悲鸣的声音激烈反驳。

  「准尉,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这不是你如何想的问题。我只是要告诉你,悲剧的宿命是成为娱乐。观众为什么喜欢看走绳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在期待表演者有一天会掉下来?尼泊尔是个不安定的国家。而昨天,表演者掉下来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其他国家,或许我也很乐意观赏。」

  拉杰斯瓦准尉说。

  「但是我不打算让这个国家成为马戏团。再也不会。」

  这句话代表对话结束。他已经说完了。

  ——这天剩余的时间,我几乎都只是机械性地进行采访。

  我采访街上的民众,又到因陀罗广场上设置的献花台拍照。我在街角的食堂吃了尼泊尔定食,回到东京旅舍的时间比昨天早了许多,才六点左右。

  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回到旅舍,大厅的灯光非常明亮。

  我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东京旅舍的一楼很亮。也许是换了灯泡,或是把平常关上的灯也打开了。舒库玛和查梅莉在柜台。查梅莉手中拿着马表,舒库玛则正在使用笔记型电脑。除了电线以外还有一条线连到墙壁。他在使用网路。他听到旅舍铁门关上的声音,转头对我微笑。

  「嗨,你好。」

  我也点了头,不发一语就走上楼梯。

  二〇三号房的门上仍旧贴着「DO NOT ENTER」的标示。昨晚一直听到好像在找寻东西的声音,现在则悄然无声。

  我进入房间,把单肩背包放在桌上。我走向浴室,转开水龙头。今晚听说十点开始又要停水。我想要冲掉身上的尘土。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肮脏,头发和肌肤上似乎都附着了后巷的气味。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撞击着浴缸,房间里回荡着类似瀑布的声音。我坐在床上闭上眼睛。隆隆的水声、全身的疲劳还有睡意扰乱我的思考。我渴求静谧,便用手掌遮住双耳。

  拉杰斯瓦向我抛出问题——针对我的工作,针对我的报导,更重要的是:想要知道遥不可及的事件究竟有何意义。

  但是我无法回答。我从事这个工作六年,而且在离开公司以后还打算独自一人继续从事这个工作。

  「可是我却无法回答。」

  我的喃喃自语被水声淹没,没有传递到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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