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真幌站前狂骚曲 第二章

“便利屋多田”和“儿子”中的哪一个呢?多田需要根据她的认知来改变演戏计划。

  “您感觉身体怎么样?”他稍稍抬高嗓门以确保老太太听得到,同时慎重地问道。

  老太太眨了好几下眼睛,看表情,好像想说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声音。虽说似乎花了点时间努力掌握眼前的状况,但看样子终于觉察到了床边有人的可能性,只见她慢悠悠地朝多田转过脸来,说道:

  “哎呀,佐佐木医生,查房来了?辛苦您了。”

  怎么办?从老太太嘴里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多田不知所措。这时候应该假装这位佐佐木医生吗?多半是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吧?多田自然没穿什么白大褂,不过他挺了挺胸,以求至少显得可靠一些。

  “您的肚子也治愈了,好极了。今后也一定得注意养生啊。”

  “养生”这个词,当下的医生还在用吗?会不会像一个常驻疗养院的、大正时代的医师?

  多田这出实在蹩脚的医师戏,看得行天在一旁扑哧笑出声,老太太也跟着笑了。

  “讨厌。我认得你。”曾根田老太太说,“你是,那个……开便利屋的多田先生吧?”

  哦!这位老太太今天把我认作“多田”,甚至跟我开了个玩笑!可是,老人在认出对方前的那一瞬间,又是怎样的呢?每回感受到那一个瞬间的存在的时候,便感觉到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深深的洞穴、被吸向黑暗的宇宙似的,从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匪夷所思的心情。

  多田心里想着这些,嘴里一边答应着:“是的。很久没来看您了,真对不起。”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忙吧?叫你们过来,真抱歉呢。”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窝里翻身侧卧,胳膊戳着床单,身子颤抖不已。看明白她是要起身,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帮助老太太。他俩撑起她的肩膀与后背,老太太才总算能够在床上采取坐姿了。行天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床头板和老太太佝偻的背中间。

  “想吃什么东西吗?我去买。”多田说。

  “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却摇摇头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趁现在养精蓄锐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卷入某起骚动中。”

  曾根田老太太偶尔会像这样带有预言意味地说话。当然,没半点根据。多田并不放在心上,听过就算。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白开水喝了一口。多田吃了老太太给的糕点。是一种包在糯米纸里的、颜色浓艳的琼脂冻。行天瞒过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冻硬塞给了多田。多田无可奈何,只好连行天的那份也吃了。从牙根直甜到头顶。

  三个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临了。走廊上传来晚餐的配膳准备的声响。

  让曾根田老太太过于劳累恐怕也不妥。

  “我们下回再来。您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这么淡吗?看着简直发青。

  “我说,多田先生,”老太太说,“那个世界,真有吗?”

  多田无言以对。就多田而言,他认为那个世界并不存在。死了就完了。这一想法始终带给多田一种令人震颤的无依无靠感,和一种使人神清气爽的解放感。可是,面对显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犹豫了,不敢直接回答说:“我认为没有。”可恨的是,他一时找不到任何能够给老太太打气的话。

  “什么那个世界,没有的。”

  多田晚了一步,行天毫无顾忌地替他回答了。这句话,让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间变僵硬了。

  像这种不好说的话,不用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顾地接着往下说:

  “不过,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这样行不?”

  明摆着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家里人,无非作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见过几面,你说“记着你”,管什么用——多田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禁被行天那带着沉静确信的气场压倒。提心吊胆地再去观察老太太的反应,却见老太太笑了。

  “那敢情好啊。”

  曾根田老太太说。听来既像是死心断念,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离开医院前,保险起见,多田帮行天预约了详查体检。虽然接待时间已过,但护士须崎还是帮他们将预约内容输入了电脑。

  “请务必重点检查头部。”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从屋顶落下这回事,对于行天这颗脑袋的状况,他平日里也是有所怀疑的。

  “凭什么呀?!”行天显得很不满。

  夜色渐浓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拥堵,小皮卡奔着站前缓缓前进。

  多田和行天将车窗打开一条细缝,开始抽烟。

  行天说“会尽量记着你”,确实,也许只有这个了——多田心想,对抗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多田也怀抱着一段绝对忘不了,也不想忘却的记忆,同死者至今相连。循着记忆唤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时也是一度以为已然失去的幸福时刻复苏的瞬间。

  与死者,无法再次交谈、再次抚触,既无法为他做什么,也无法叫他为你做什么。与如此这般的死亡的残酷性相抗争、不让死者成为单纯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着的人来维持记忆。

  “看来你挺喜欢曾根田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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