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阴暗低垂的云幕,为初冬的一道阳光所划破。但是,这并不表示天候就此回复,雨依旧一丝丝地落下,串连起暗灰色的天空和大地。
一名男子倚着朱红色的栏杆,正望着雨丝出神。这人年约五十前后,身上穿着一袭绣有飞龙图案的绢制长袍。这样的衣服叫做“表龙袍”,在地上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穿上这样的衣服,而过个人姓赵,名构,字用基,也就是历史上的宋高宗。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西元一一五五年)十月,首都杭州临安府为少见的连绵阴雨所封锁。这是一个位于长江之南、钱塘江口一侧的温暖之地,港口中充塞着中外的商船、市场中堆积着米肉鱼果。人口甚至急速吁加到百万之数。这些人员及物资,或自陆路、或由水路在此集结,走在大街之上,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会与从波斯(今伊朗)或大食(今阿拉伯)而来的人擦肩而过。本来,自隋代以来,这儿就是一个繁华的内业都市,如白乐天(白居易)及苏东坡等之文人雅士,也都深爱着此地的美丽风光。至于,这个城市同时成为中国正式的政治中心,也就是成为宋高宗的御宇所在,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高宗是宋代的第十位天子,同时也是以杭州为首都的第一位南宋天子。
高宗在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在这十几天内,他一直在努力等待着。为了获得真正的平静,这点努力是值得且必要的,反正,等待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特殊技能,他这二十年来几乎都在等待着,终于来到了这就差最后这十多天的局面,解放的日子即将来临!
急促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高宗不禁一阵紧张。大约在剩十步之外的距离,高宗斜眼瞥到了来人在地板上的影子。
“陛下!陛下!”
来人的声音听来似乎异常地高,虽然全身黑衣黑帽,但从他脸上没有胡须和年龄不明的容貌来判断,这人应该是一名宦官。
高宗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宦官以尖细的声音报告着;
“丞相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瞬间,高宗的表情转为空白,接着又开始了急剧的变化。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报告,他的体内充满了鼓动,他摒住了呼吸,然后发出了从他的耳朵听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这个消息正确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丞相秦桧以六十六岁之龄亡故,很快就会有正式的讣报传到。”
宦官的视线再度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他现在看来似乎是若有所失,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
“陛下!”
高宗颓然坐在地上,当宦官正要趋前将他扶起时,他以奇怪的音调狂笑着:
“哈哈哈……是这样吗?他死了……他死了!”
这个笑容看来一点快活的感觉都没有,倒像是喝醉酒一样。
“他死了!秦桧死了!不过,朕还活着,是朕赢了!是朕赢了!”
高宗不断地拍打着地板,突然,他从地上站起来:
“是谁?是谁躲在那里?”
高宗瞪着一片花鸟屏风,在那后面,似乎有个人藏在那儿。正当宦官准备趋前查看时,那个人放弃挣扎走了出来。
他是御医王继先,他瘦削的双扬和细细的宏须,似乎正在颤抖着。
当他想开口辨明些什么时,高宗站起来冷冷地说道:
“继先呀!你是想把朕的事情告诉谁呀?”
“这……那……微臣怎么可能……”
“你的丞相已经死了!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继先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正如皇帝所说,他的确是利用侍医的职权,将高宗的言行和健康状态一五一十地报告丞相。也就是说,贵为天子的高宗,其实是在丞相的监视之下生活的。不过,这个屈辱在今天终于结束了!
“请、请您原谅呀,陛下!”
王继先伏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响头,他以快要听不到的声音哭着辩白:
“微臣身份既低,力量又微,对于丞相的专横完全无法抵抗,否则小命早就不保了,请陛下原谅呀!”
高宗冷眼看着侍医,接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滚吧!你这个家伙连追究罪名的价值都没有!”
本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的侍医只有一脸凄凄地退出。望着他的背影,宦官问道:“陛下要小的追上去处理吗?”看来,宦官似乎对他也很不满。
“权力真是滑稽的东西吧!”高宗挥挥手命其退下。
不过,即使很滑稽,高宗依然不想放弃权力。怎么可能放弃呢?
对他来说,这可是经过二十年才回到手上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二十年之间,宋朝的最高权力其实是落在丞相秦桧的手中,他假借皇帝之名,让文武百官全都服从于他的专制独裁,甚至连天子都是如此。
高宗为宋朝第八代天子徽宗皇帝的九男,他上面还有八位兄长,本来是不大可能有机会坐到王位的,之所以可以有今天的地位,全因为他是国难下的唯一幸存者。
徽宗皇帝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二五年),北方的金兵大举南下占据了首都开封。对国难束手无策的徽宗,就在翌年让位皇太子而成为上皇。即位的皇太子随即将当年改为靖康元年,也就是所谓的钦宗皇帝。虽然他很想重新建国,但于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他就和父皇一同被金兵俘虏,一路被送到距离三千里外的五国城。历史上称这事件为“靖康之难”。此时,徽宗上皇四十六岁、钦宗皇帝二十八岁,至于在战火中逃到江南的高宗则为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