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对田宫坊太郎顺口说出的秘密,半信半疑,怀疑这家伙疯疯癫癫的。但是尽管如此,田宫坊太郎的举止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着如云斋。过了一阵,两个人被让进客厅。一位是四十左右的留全发的男子,一位是二十多岁的美貌的武林女子。坊太郎与姑娘相视无语。过了一会儿,坊田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来得好,阿类!”——阿类姑娘初见坊太郎衰弱不堪、形容枯槁的样子,大吃一惊,但立即跌倒似的扑了上去:“田宫君!”喊着,紧紧搂住了田宫。坊太郎贴着她的脸,说道:“那么,你听了由比师傅的话了。阿类,太感谢你了……为了这个一直弃你不顾的坊太郎。”“不,坊太郎,为了你,阿类什么都愿意。”姑娘热泪盈眶,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如云斋翘了翘下巴,示意弟子离开,而且一直紧盯着另一个男子。“初次相会,三生有幸,”留全发的男子语气柔和,但不失学者风范地向如云斋施礼道:“鄙人,在江户牛入榎坂开兵法道场的张孔堂、由比民部之介正雪是也。”“……嗯,这十多年,我未去过江户,”如云斋颔首施礼道,“由比正雪,这个名字听说过……幸会!”“那,这个田宫的事,是何缘故?”“田宫未及相告么?”“听了,不知所云……他说问你便是。”这时候,只听“哇”的一声,两人回头一看,一口鲜血从怀里搂着坊太郎的姑娘的肩膀上飞溅出来。坊太郎满口鲜血。他吐血了。“呀!”连如云斋也大吃一惊,吓得站了起来。正雪止住他道:“不必惊慌。”田宫坊太郎推开阿类,匍匐在草席上,吐出一口口起沫的鲜血。阿类惊叫着站起来,慌忙背过脸去,眼泪夺眶而出。“由比先生,由比先生,到底如何是好?”那豁达的容貌下,一双眼睛却奇怪地露出几分冷漠,正雪凝视着眼前的场景,嗫嚅道:“嗯,这要抓紧了。”说着,他跟姑娘说:“阿类,那就与田宫结为夫妇,怀上田宫的孩子吧。”阿类“唰”地满面通红,然后又变得苍白。正雪回顾如云斋,一只手放在胸前:“先生,田宫活不了多久了……实在是唐突冒失,请即刻铺上这个年轻人和姑娘合欢的褥垫。”“什么?”如云斋睁大了眼睛。“合欢的褥垫?”“让阿类怀上田宫的孩子。”“能这么……容易怀上吗?”“肯定怀孕……而且……”“而且什么?”“至少一个月以后,某个时候阿类会生下田宫的孩子。”“一个月?死产?”“啊不,生下与现在的田宫一样大小,长相一样,完全一样的田宫。”如云斋脸色铁青,正雪却满不在乎地说:“说得更确切一点,将生下一个肺病完全治愈的新生、复活的坊太郎。”“……混,混蛋!”如云斋大喝道。“你住嘴!……这么说,由比张孔堂,虽然在江户开兵法道场,我倒也听说过是一个大骗子。你来嘲弄本夫么?”“骗子之类的话,本人有所耳闻,那是鄙人故意散布的谣言而已。”正雪泰然自若地说。“俗语道,‘口说无凭’,不妨看了事实再说。”田宫坊太郎和由比正雪二人在江户如何结识的,不得而知,但似乎那位充满虚无凄惨气息的年轻人,只有看见这位正雪的时候,才会露出深信不疑的眼神。——确实这位由比张孔堂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如云斋好像受了他的迷惑一样,叫道:“来人。”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是。有何事?”女子伺候道。“加津?……你有点不合适。”如云斋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狼狈的神色。这是一位二十四五、红梅一般美丽水灵的女子。——她看见喀血的田宫,不由得目瞪口呆。“也好!我正不想让别的弟子知道这件事,”如云斋似乎又改变了想法,下令道:“加津,对不住了,在隔壁铺上被褥。”恐怕以为是为了那位生病的客人铺床吧,女子急忙转身到了隔壁。目送她离开以后,正雪问道:“嗬,世上少有的漂亮女子!她是哪位?”“犬子茂左卫门的妻子。今天有事,来这里的公馆。”如云斋答道。不久,儿媳加津来报告说,准备好了。“那么,照我说好的做吧!”正雪使了个眼色,田宫坊太郎和阿类离开进了隔壁。这时候,踉踉跄跄的是阿类,满口是血的坊太郎搀扶着她。过了十几分钟。——如云斋神情专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动静。细微的,细微的。——但是,确实在发出男女喘气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高。加津坐立不安,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脸色“唰”地变得通红。她默默地施礼,想要退出房间。“稍等,”正雪制止道,“既然是女主人,知道也无妨。再等片刻。”甘美而热烈的喘气声,突然间被阿类的惊叫声打断了。“啊,坊太郎!”然后,便变成了呜咽的痛哭声。“——哎呀,”正雪歪了歪脖子。“田宫,也许完了。”“完了?”“病得那么厉害,再一亢奋,也许就这样死了。不,即使还活着,也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与蝉蜕掉的壳一般。他的生命也马上就会像灯灭一样消失。如果是这样,不如这样死去为好,也省得别人照料。”正雪站起来,进了隔壁。又过了十几分钟。——不知道他在隔壁做了什么,又走了出来,带着阿类一个人。“果如所料,田宫断气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他的尸体呢……如云斋先生,以后再出现一个新的田宫的时候,会惹麻烦,所以请秘密地,让一个心腹的家臣,处理到什么地方。”如云斋默默地看了一眼阿类。阿类微微脸红,眼睛恍惚不定,似乎水汪汪的。——他想,这个姑娘干了什么呢?从江户和四国,赶来相会的两颗爱情的星球,听他们的故事只能猜想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姑娘,但刚才的一瞥给他的印象是,看上去她只是一个一心一意的、天真烂漫的习武女子。现在那颗星陨落了。直截了当地说,那颗星好像在她的肉体中融化了,但她似乎毫不动心,神志恍惚地一言不发。这个姑娘变了!如云斋无意中有了这种感觉,不禁毛骨悚然。“这个女人肯定会怀上田宫的孩子……但遗憾的是,这个证据至少要等一个月。先生才能看见,”正雪说道,“先生,请您等一个月。”“一个月,”如云斋说道,似乎已经对正雪奇怪的话半信半疑了。“我打算明后两天出行。”“出行?恕我冒昧,您老将去何处?”“去九州的熊本。”正雪凝视了如云斋片刻后,说道:“熊本——这么说的话,莫非是去宫本武藏先生之处?”“你如何知道?”“因为我知道武藏先生从这个冬天开始就疾病缠身。”“不错。我想去看望他。”“你们是深交吗?”“说是相知的话,算是相知。说疏远,也算疏远。——正雪,你知道武藏先生?”“嗯?……其实大约七年前,有过一面之交。”由比民部之介正雪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他想起了大约七年前,也就是宽永十五年(公元1638年)三月,岛原的那个夜晚。“好,我等一个月。”如云斋同意道。“你所说的话,还有田宫的事,有些迷惑不解之处。你和这位姑娘都在这里住一个月吧。”“那,一言为定。”正雪微笑道。“如云斋先生,这件事只能您——至少能按您的吩咐绝对保密的人知道。实际上,这位田宫坊太郎和阿类借您的公馆结为夫妇,也是因为想让您也亲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