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此告辞了。你一个人去吧。”源内说。他那冷淡的语气中竟有一丝畏缩。“还有,我说的武藏的事,别传到他的耳朵里。”内藤源内落荒而逃般地回去了,由比民部之介甚至忘记了目送他离开,便向铺着席子的茅舍望去。一位看似五十多岁的男子独自坐在灯下,默默地削着什么东西。席子上满是从膝盖上飞下来的木屑。由比民部之介只看得见他的侧影,高高突出的颧骨下面容憔悴,好像面颊上的肉被挖掉了似的,上面的胡子乱糟糟地卷曲着。发红的胡子,已经银光点点。一头卷发,从前额至头顶剃得光秃透亮。他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工作着。“在做什么呢?”由比民部之介不由得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一边伸长脖子细看。“好像是桨。”民部之介想。也许是从附近的海边捡来的,他确实在削着一根很长的桨。那桨仿佛在逐渐变成一把剑的形状。民部之介突然想起,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在丰前的船岛与一名叫佐佐木小次郎的著名剑客决斗时,在船中削桨为剑,当做武器的故事。这也许是这个浪人的癖好吧?或许……远处传来隆隆的波涛声。或许——那浪潮的声音,让他蓦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又开始重温旧梦了吧?民部之介心中忽然生起对这个人的一丝怜悯之情。“先生,”他喊了一声。“宫本先生!”那人连头也不回。不知是因为埋头工作,过于专注了,抑或是耳聋。远近充满了海的隆隆声和宛如波涛般的饮酒高歌、欢呼胜利的呐喊声,而这里的武藏却是孤影惨淡、“沉浸于往事之中”。由比民部之介在铺着席子的茅舍门口以手抱拳道:“宫本武藏先生,晚辈乃从江户远道而来的浪人由比民部之介。知您在此,特来造访,请收我为徒。”武藏往这边瞥了一眼,手上未有丝毫停歇。刹那间,由比民部之介感觉脸上射来一束金褐色的光芒。可是,待他惊讶地眨了眨眼,再抬头看武藏时,武藏若无其事地仍在削着木桨,几乎让他怀疑刚才的一瞥是一个错觉。“先生!”民部之介又喊道。“敬悉宫本先生从不收弟子。那,恐怕是因为平庸之辈难以忍耐先生的严格教导。但由比民部之介绝非等闲之辈。凡人所能成之事,无不敢作敢为,所以至今修行而未入仕途。我一直祈求神佛,我虽愚劣,请赐我种种苦难。宫本先生,请仔细端看鄙人。”他抬起脸,只见额头白皙,脸上燃烧着自信的光芒。那眼神毫无愚劣之色,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智慧、好奇和野心。武藏不作回答,默默地削着木剑。“刚才从小笠原的家臣那里,听说了先生的事。恕我冒昧,他们并不赏识先生。不,他们不知道如何使用先生。啊,这样说有些失礼,他们不知道先生的真正价值。他们只以剑法评判武藏先生。但是依鄙人之见,先生胸怀鸿鹄之志。民部之介的眼睛大概不会有错。”武藏依然面无表情,但他的侧脸露出了一丝抑郁的神色。他默默地削着那把木剑,只见白色的木块飞迸,发出轻微的响声。民部之介一时怒上心头,说:“而且,自古圣贤皆寂寞。”他抖擞精神,一面露出充满妩媚的笑容。“先生自己也有责任。看上去,先生过于孤高,令人感到一股秋霜之气——过于冰冷,难以接近。俗话说,‘孤掌难鸣’,欲以天下为己任,需要让身边春风拂面才好。”肆无忌惮、一针见血正是他的风格。无论多么矜持的人,遇到他这种不拘小节的言谈,都会面露惊讶之色,一脸苦笑。“鄙人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当您的春风。一定让先生名扬天下。”他乘胜追击,切中要害:“本来宫本武藏先生就不该埋没在十五万石的小笠原藩这样的地方。不,这也不会是先生的本意。连鄙人尚且受到前征讨使板仓内膳正先生的赏识,得到阵地通行的令牌。但即使如此我也丝毫不想效命于板仓家。鄙人志在幕府。但是,鄙人尚属无名小辈,还难以一步登天,所以想举先生这个旗子。先生完全能当这个旗子。其实,我看得出来,先生胸怀大志。不,这样说,会让人以为我只是利用先生,但绝非如此。如果将先生比作刘邦、刘备的话,鄙人便是张良、孔明。”民部之介这时已经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起初那种谦恭的愿作弟子的开场白已经无踪无影了。“您别见笑,鄙人自号张孔堂。您也许要见笑,先生您姑且当成上我一次当,把民部之介当做身边人使唤吧。至少先生所不具备的,鄙人身上具备,这样您能答应了吧。——不,您别见笑。”武藏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默默地将膝上的桨“唰”地伸了出去,那显然已经成了一把木剑的形状了。席子的一角躺着七八根横切好的毛竹,那是插花用的一种装饰,这位老剑客看似有着雕刻和制作手工艺品的癖好。他把翘曲优美的木剑头按在其中一根上面。只听“啪嚓”一声。由比民部之介突然瞪大了眼睛。明明只见他轻轻一按,可那么粗的毛竹竟然像篮子一样“啪嚓”一下压扁了。武藏那张消瘦的脸这才绽开了一丝笑意。那是一种会心的笑,制作的剑终于大功告成了,而民部之介的滔滔雄辩他几乎没有听见。武藏将那木剑抡过头顶,笔直往下一劈。当然,那只是一个架势。而且,是朝着同民部之介相反的方向劈下去的。——但它却发出了“嗖”的一声,似乎连空气都彻底燃烧了,而坐在门口的民部之介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暴风仰面吹倒在地上。“师傅!”这时,外面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草屐发着“吧嗒吧嗒”的声音跑了过来,可爱的声音又喊道:“师傅!那个——一个奇怪的老头儿和两个女人从城中向海上逃去了。”茅舍门缝的灯影中,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是一位十来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短小的衣服,扎着娃娃头,腰里插着一把跟自己一般高的木剑。只见少年光脚穿着大人的草屐,跑了过来。“师傅,您睡着了吗?”他一边说,同时无意中看见了坐在那里的民部之介。但他并未施礼,气喘吁吁地说:“什么呀,您不是醒着吗?——糟了,落荒而逃的武士,大家都去追了。”“嗬,城中还有活着的人?”武藏这才把脸朝向这边:“但是有人追了的话,不就行了吗?”“可听说,那是什么敌军头目呢!”“头目?”“不会是天草四郎吧?”“我们在城后搜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古怪的老头儿和两个女人。于是我们叫来了武士们,他们看了一会儿,其中有一个人,像鸡要被勒死似的叫起来:‘那是森宗意轩,森宗意轩!’”“什么?森宗意轩?”由比民部之介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尖叫。森宗意轩——此人正是敌军首脑之一。原先有人说,此次骚乱的主谋是小西行长的遗臣们。很明显是他们在指挥作战,但是森宗意轩这个名字却因带着一股妖气而出名。据说在战乱发生前,人称天草四郎的少年首领会施展各种神秘法术——譬如,一边念着天主教的咒语,一边在拂晓到来的时候,将西方的天空变成了晚霞;或者从天上叫来鸽子,在手掌上生蛋,从蛋中拿出了天主教的经文——这些都是旁人难以置信的事,但连附近一带并非天主教徒的农民也坚持说自己亲眼目睹,深信不疑。在他施展这些法术的时候,旁边肯定侍立着一位如同枯木般的老人,那就是森宗意轩。但是这个森宗意轩前天也应该被杀死了。原城在西洋大炮的攻击下,城中起火,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不计其数,但无论如何,在连一只蚂蚁也爬不出来的、水泄不通的围攻下,再加上彻底的扫荡,不论男女老幼,三万七千叛军应该都被斩尽杀绝了。“哎呀!”武藏也奇怪道。他突然立起身来,身高六尺有余。那身影却不顾民部之介,毫不客气地大步走出了茅舍。“伊太郎,带路!”话音刚落,少年已经一马当先跑到他的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