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十九年春,东海道上尘土飞扬,一支奇特的队伍吸引了行人的视线。这列队伍共约百人,其中多半是手执长枪的步卒,还有七名骑马的武士,七匹马之间留有相同的间隔,当行人看到间隙中被赶之人时都吃了一惊。每匹马后面都拉着三名黑衣僧人,共有二十一位,他们被绑成一串,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绳子将他们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又结成环状依次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这种绑法别说是无法逃跑,就连脚步慢了或是不小心摔一跤都会很痛苦。“走快点!”“那家伙,你再晃晃悠悠,后面那老和尚的脖子可吃不消了。”步卒们不断用长枪捅着那些可怜僧人的腰和脊背,僧服已破烂不堪,赤脚上满是血迹。每人的脸上布满了尘土、汗水和眼泪的混合物,但他们都努力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仔细一看,队伍中有胡子花白的老僧,也有几个十到十二三岁的小和尚。“老天,这可真够残忍的……”“就像赶牛赶马似的……”“怎么连和尚也抓……”路边的行人都抱着双臂看着这支让他们胆战心惊的队伍。其中不知是谁说起这行人是从距此百里之遥的高野山押送来的,闻听到此,便更让人毛骨悚然。而最让人害怕的是慢悠悠走在队伍前列的三只白色秋田犬,竟和小牛一般大小,目露凶光。“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听说他们本来不是和尚,而是逃进高野山的一群武士。”“好像是会津大人手下造反的一门武士。”“什么?造反——居然有这种事——”说到这儿,大家都屏住呼吸不再议论,目送着这一群人离开。队伍一直走到藤泽的驿站,此地距江户还有十二里多的路程。快要到藤泽时,骑在最前面的马上的长相酷似猿猴的矮个武士将手中的绳子交给了步卒,调转马头向后驶去,挨个和每个武士商量着什么,商量完后,又回到队伍前面。进入藤泽后他们没有走通往江户的游行坂,而是拐到南边的岔道上,三只巨型秋田犬也紧随其后。“具足丈之进,这是要往哪儿去?”一个脖子上套着绳子的僧人奇怪地问。“不去江户了吗?”长着一张猴脸的武士回过头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阴笑道:“去江户前我们要去拜访一下镰仓的尼姑庵。”“什么?”问话的僧人大约五十多岁,长相刚毅,听到这个回答后大惊失色。“尼姑庵?莫非是去东庆寺?”“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崛家的女人都逃往东庆寺做了尼姑吗?大人吩咐过要把你们崛氏一族全部捉拿归案,连小孩也不能放过。”“但是——”僧人的声音沙哑,透露着不安。“东庆寺自弘安以来三百五十年间都是禁止男子踏入的。”具足丈之进回过头又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你女儿千绘也当了尼姑吧,女子十九一朵花,连我们大人都深为她的美貌倾倒,如今却剃发念经,这可是对你不忠不义的报应啊!”“住口!”僧人怒斥道。“丈之进,你去东庆寺究竟意欲何为?”“此地距东庆寺只有二里半的路程,机会难得,我们出于武士的道义才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的,你们就感激涕零吧。”僧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颤动了一下嘴唇,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胜——感激。”然后又伸长了被绳子套住的脖子回过头来向大家招呼着:“喂!说是要让我们和东庆寺的女人们见最后一面,大家快向他们致谢吧。”“真是太谢谢了。”“连对大人的恨意都减轻了不少。”七个武士在马上看着他们感恩不尽的样子,露出轻蔑的笑容。队伍从藤泽出发,走了一里,途经江之岛,渡过了泛着波涛的七里海再往前走一里半就进入了镰仓境内。曾是幕府所在地的镰仓,自北条朝廷灭亡三百年来,已脱尽昔日繁华的模样,变成一个空有无数庙宇殿堂的孤村,迎接这个奇特的队伍的只有乱人心扉的落花,晚春景象更让人心生寂寥。沿着山之内街道一直往北走,就看见圆觉寺出现在右边的丛林中,而与圆觉寺屋檐相对的就是建在左边丘陵半山腰上的松岗东庆寺。有三个武士下了马,沿着长满青苔的台阶缓缓向山门走去。虽说东庆寺是个禁止男子入内的尼姑庵,但也没有夸张到连一只雄猫也没有的地步。看门人就是个男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男仆,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且腰间都系着铃铛。那个上了年纪的看门人看到沿着台阶走上来的三个武士宛若看到三个天外来客一样,慌忙想把门关上。“哎——等一下!”三个武士加快了脚步爬了上来,不过还是迟了一步,厚厚的山门已经砰然一声在他们面前关闭了。不过还能听到门里面看门人腰间的铃铛声,于是三人纷纷自报家门。“我们乃是会津加藤式部少辅家的武士,在下鹫巢廉助。”一个壮得如全身长满肿块,满面胡须的武士喊道。“在下司马一眼房。”另一个左眼青肿的秃头武士说道。“大道寺铁斋”最后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枯瘦老人,他的声音却如女子般甜腻。“想必你已经知道,去年春天崛氏一族对我们主人式部少辅做出大不忠之事,我们已获朝廷允许将他们捉拿归案,现在正在押往江户的途中,但崛主水等人说他们家族的女眷都寄居于贵寺,希望能见上一面,此刻正于山下等候。请将此事禀报于你家主人,让她们速来相见。”“请稍候。”门内的铃铛声渐行渐远。三人抬起头来重新打量着这座山门,镶有铁块的巨大山门有点不符尼姑庵的风格。“据说这扇大门本为骏河大纳言的宅邸的大门。”“唔,连客堂、佛堂和住持室都是从骏河运过来的。”“原来这是薪俸五十万石的显贵家的大门,难怪如此气派。”三人相互颔首。他们口中的骏河大纳言是将军家光的弟弟德川忠长,每月领五十万石的俸禄,但被怀疑有叛乱之心,九年前被迫切腹自杀。这座尼姑庵自创建以来已有三百五十年的历史,所有建筑皆已老朽不堪,所以在忠长自杀的第二年即宽永十一年,将主要的建筑从骏河城运来此处进行了大重修。门内的铃铛声越来越近,但听脚步声来了好几个人。“会津众人!”里面传来的不是男仆的声音,而是一个老尼的声音。“刚才所呈之事已向敝寺住持禀报,虽然机会难得,但住持决定还是不要让他们相见了。”“啊!”三个武士有点意外的在门外面面相视,满头白发的大道寺铁斋用眼神示意其他二人先不要说话,他用他那甜腻的嗓音问道:“那是为什么呢?”“任何女子只要一踏入本寺就要抛却俗世的爱恨情仇,虽说他们想向自己的母亲、妻子作最后的告别,其情可谅,但是如若让他们相见,必将在已虔心向佛的女人们的心中掀起悲痛的巨涛,人生在世必将一死,我们会为他们祈祷冥福。请将此意转告给他们。”“这简直不像信佛之人所说的话,无情无义!我们也是出自武士的道义特意绕路来到镰仓。”“武士的道义?”老尼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刚才听看门人禀报说,你们像赶牲口一样在囚犯们的脖子上套上了绳套,你们武士既然能如此若无其事的羞辱他人,就别提什么武士的道义。”三个武士的脸色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说是让女人们出去相见,也必不是出于慈悲之心,一定是个圈套,我们不会上当的,你们这就请回吧。”“不,你休想让我们回去!”身形魁梧的鹫巢廉助说。“我们在崛主水面前许下诺言要将女人们带去相见,会津七枪决不会食言的,这关系到我们的声名。”“那是你们的事,敝寺决不在明知是圈套的情况下,将那群可怜的女人送入罗网。你听好了,松岗东庆寺是女人的圣地,可容不得你们撒野。”“女人的圣地?”秃头怪司马一眼房阴恻恻地笑了,边笑边向站在台阶下仰望的具足丈之进挥了挥手,丈之进点了点头,走到寺庙的侧面,三只秋田犬也尾随其后,所经之处扬起一片沙尘。“我倒真想在这儿撒野看看,老尼!好好护着你的尼姑庵吧。”“你想干什么?!”老尼大惊。“本寺是北条朝觉山尼大师为救助女人而开创的,至今没有男人闯入过,虽说朝代变迁,但没有哪代幕府触犯过本条寺规,难道你想犯禁吗?”此时寺庙周围响起嗷嗷的狗吠声,与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