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