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下来。
“哦……我了解了。”
就在这片刻,我隐约察觉了京极堂想说的是什么。
“例如说,科学家拥有禅心是一件好事,但是拿科学来处理禅是无效的吗?”
“嗯,是啊。禅啊,是特别困难的,关口。”
京极堂再度看我,忽然放松下来。“禅虽然起源于印度,长于中国,但真正开花结果,却是在日本,我认为这并非偶然。”
“为什么?”
“因为语言。禅无法用语言说明,但是日文却是比较适合用来说明难以表达事物的语言。而且日本文化在日常当中便进行着高度抽像化的活动,也很适合接纳禅吧。所以,例如西洋人就算能够理解禅,却拙于表达。他们毫不在乎地把禅翻译为冥想(meditation)。方才常信师父也说过,冥想与禅是不同的。古时候,支遁[注]的诗里有将两者混同的记述存在,但传统的佛教里,是不使用冥想这种词汇的。这种混同,是将禅英译为meditation,又将其日译为冥想所引发的混乱。在生物学上,西洋人要悟道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文化上的障碍却极多。所以禅对他们而言,至多就像歌舞伎和能剧一样,只是博物学上的好奇对像罢了。所以,常信师父……”
我配合京极堂的呼唤,将视线投向常信。
常信——在害怕。
但是现在威胁着他的不是佑贤,而是京极堂。
“把日语都难以表达的事物翻译成英语,只会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更遑论要用数字和波形来说明禅。无法数值化的事物,首先就不可能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的数值化,不外乎是一种抽像化,因此以科学来研究禅,就等于是拿油炸料理再油炸,根本就不能吃。”
“您的意思是——那才是无意义的?”
“是的。我非常明白您想要传播禅学的心意。但是选择科学作为手段,这就有待商榷了,肯定会招来误会的。确实,白隐以公案为手段,成功地使禅爆发性地流传开来,但是大部分人只把公案当成了和猜谜一样的东西。而这次的对手是科学。若是重蹈覆辙还好,一个不小心,可是会变得不可收拾的。”
“不可收拾?”
“听好了。例如说,魔境与悟道在生理学上是无法作出区别的。那么大部分的人可能会认为魔境就是悟道。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想要仰赖药物来悟道的傻瓜。”
注:支遁(三一四~三六六),中国东晋时代的高僧。
“药物?你是说迷幻剂吗?”
“关口,你说的没错,就是你知之甚详的那个玩意儿。特别是思维单纯的一部分西洋人,一定会选择这条路。这远比修行轻松。而且在医学上,魔境与悟道也没有区别。再说,修证一等这种词汇也很难正确翻译呢。”
SLD等具有兴奋作用的迷幻剂——麻药,的确会让五官变得敏锐,甚至带来神秘体验。
“这样啊。京极堂,我明白了。坐禅这种行为,可以不靠药物。就获得与摄取药物时相同的生理效果对吧?在外来刺激极少的状态下,五官变得敏锐的话,当然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变化。有时候脑内也会自行生产出麻药呢。也会出现精彩的幻觉——神秘体验。但必须将它忽略,所以才是修行吧。不,为了能够忽略这些幻觉而修行吗……不能说是为了吗?”
“没错。所谓魔境,指的并非那美丽而清净的幻觉本身,而是将那些幻觉妄想误认为悟道的状况。看见同样的幻觉,修行不够的人会深陷其中,而修行有成的人则对其视而不见。所以生理上并不会有所区别,悟道是无法以脑波测量的。常信师父,明白了吗?科学与宗教,就算能够相辅相成,也不能够彼此融合。”
这个理论——我曾在哪里听过。
“你是说不能够太过于盲信科学吗?”
“不,科学是可以相信的。”京极堂断言,“现今虽有许多人怀疑科学,而投身宗教的怀抱,但那是不合理的。正因为有逻辑上的整合性、正因为没有错误,所以才叫做科学。没有可以存疑的余地。对于所谓的科学,我们应该寄予全面的信赖才对。当然,有科学性的疑问是一件好事,对科学技术的使用方法大加质疑也可以,但是对科学的思考本身存疑,只能够说是基础教育没有做好,应该怀疑的是利用科学的人。与此相同,怀疑宗教而投身科学也是一种错误。听好了,宗教绝对无法成为科学的替代品。不,是不能够。另一方面,也不能够拿科学来代替宗教。信仰科学,以及用科学来研究信仰,都是不对的。科学就是科学,宗教就是宗教,若是处置的方法不对,会使得国家灭亡的。”
常信冒出冷汗。“贫僧……错了吗?”
“没有错。”京极堂略微朝上望向常信,“常信师父,您的确是以一个宗教家的身份,严肃地思考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但是即使在和尚的脑袋装上电极,测定脑波,我也实在不认为这样就能够达成您宗教上的夙愿,而您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这……贫僧也不认为立刻就能够有所改变……”
“我不是说调查本身没有意义。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和尚也是人,只是受测者,以搜集样本的意义来看,是有意义的。但是若问这是否能够宣扬禅学,应该是不能的。顶多是看了这家伙写的杂志报道的一群废物,摆出一张专家嘴脸,出于消遣的心态大加炒作一番罢了。您也明白这一点。”
“OK……”
常信陷入惊恐。京极堂舌锋凌厉地追击:“换言之,虽然是下意识的,但您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您只是感到自卑罢了。”
“自卑……?”
“您无论再怎么修行,都无法大悟。不仅如此。还得不到具足。
所以,您嫉妒只是打坐就能够自我具足的佑贤和尚。”
“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