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草地上,沉静地与自己的影子结伴玩耍。
当感觉到父亲比夕阳更加灼热的眼神时,夏尔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那个时候,素来以强硬冷峻著称的,面对无数强敌都毫无惧色的伯爵大人,眼角便会突然湿漉漉地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一股飘入鼻间的异香打断了伯爵的沉思,他皱起眉头朝周围望去,最终确定这股奇怪的香味来自弟弟维克多男爵的烟斗。察觉到哥哥怀疑的视线,维克多男爵炫耀地扬起手中的烟斗,解释道:
“这是‘伊丽莎白号’货轮从神秘的东方圣地印度带回来的上等烟丝,香味奇异无比,据说吸食之后还能有效缓解神经紧张、头痛以及抑郁症等。哥哥,你想试试看吗?”
伯爵摇摇头,男爵悻悻地叼着烟斗,深深吸入一大口烟。这时夏尔正好纵马来到他的面前,男爵将口中的烟悉数吐了出去,烟圈袅袅地升向天空,其中有一多半都飘进了小马的鼻孔。
就在众人兴致勃勃地观看夏尔的马术表演时,灾难猝不及防地发生了!过了片刻,小马突然痛苦地嘶叫着,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后腿乱蹬,好象突然发了狂一般,拼命想把背上的夏尔颠下来。众人纷纷惊叫,爱子心切的伯爵夫人立刻命令全体仆人上前帮助小少爷,却被伯爵严厉制止了:
“如果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的话,还怎么继承法多姆海恩的家业!”
伯爵夫人低声抽泣,众仆人忧心如焚,可是谁都不敢违逆伯爵的命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尔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如果有谁曾经嫉妒过他的家世,憎恨过他的富有,甚至为他的幸运而感到忿忿不平的话,那么此刻,所有这些卑劣的想法都自动消失了——不错,他的确得到了法多姆海恩的家业,可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
惊慌失措的夏尔听见了母亲的哭泣,也听见了父亲的训斥。年仅八岁的他尽管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却默默咽下了即将涌到嘴边的哭喊,出人意料地镇定下来。他用双腿牢牢夹紧马腹,伸出双臂死死地在小马的脖颈处搂抱成圈,并且用尽气力将圈越收越紧,任凭小马如何腾跃蹦跳,都始终无法将他甩下马来。这是小男孩与小马驹的较量,也是夏尔与自己那不可知的未来的较量。夏尔,你不会输给它,你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对吗?法多姆海恩伯爵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仿佛是听到了父亲的由衷鼓励,几近虚脱的夏尔再度振作起来,从小小的胸膛里发出低沉嘶哑却坚定有力的呐喊“啊——!”他用双手死死掐住小马的脖颈,直至将十根手指深深陷进它的皮肤。小马痛苦地垂下头去,它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法抵御夏尔的力量,终于慢慢地放弃了挣扎,站在原地不动了。夏尔从马背上跳下来,虚弱至极地跌坐在草坪上,朝众人扬起苍白而自信的俊美笑颜。
一瞬间,法多姆海恩伯爵仿佛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不,他比自己更勇敢,更坚强,更具有王者的不朽气度与无敌风范。如果是这样,夏尔,父亲便会放心地离你而去,并且永不回头。但是,在那个无比痛苦的时刻来临之前,父亲仍然会如此深深地凝望着你,冷漠地,骄傲地,挚爱地。
“少爷胜利了!”“少爷真棒!”“少爷我们爱你!”一片寂静过后,如梦初醒的仆人们终于爆发出热烈的呼喊。他们忘记了主仆之别,纷纷张开双臂朝夏尔激动地奔去,伯爵搂着感极而泣的夫人,微笑着望着这动人的一幕。
突然,不知何时从现场消失的维克多男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杆猎枪。
“夏尔别慌!叔叔来救你!”只见他一面高喊,一面迅速地朝天空举起了猎枪。
“呼——!”
已经安静下来的小马驹乍听见枪声,再度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双蹄,朝夏尔狠狠地踏了下去!夏尔勉强在草坪上打了个滚,躲过了第一波攻击,可是小马驹仿佛丧失了神智,疯狂地继续朝他的头颅踩踏下去,夏尔先前与马驹搏斗多时,体力早已透支,现在再也无法闪避,只得用手护住脑袋,绝望地躺在原地等待死神来临。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兀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失声惊叫,眼睁睁地望着夏尔再度置身险境。伯爵夫人叫了一声便晕倒了,伯爵虽然面色苍白,却依然镇定如常。他夺过弟弟手中的猎枪,拉栓,子弹上膛,瞄准,射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宛如魔鬼附身一般。子弹以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速度急飞而出,准确无比地贯穿了那匹狂马的脑袋。小马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嘶叫,便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狂喷而出的鲜血如一团恐怖而绮丽的血雾,透过明媚清新的曰光,在死里逃生的夏尔眼前交织成了令他终身难忘的诡异风景。
“少爷!”
仆人们冲了过去,将夏尔紧紧抱在怀里,争相抚摸着他柔亮的头发,鲜嫩的脸颊以及血迹斑驳的幼小身体。 “少爷,你受伤没有?”“少爷,你哪里痛,快告诉我!”仆人们泪流满面,早已忘记了与这位小男孩的主仆之别。他们效忠法多姆海恩家族,他们崇拜法多姆海恩伯爵,可是他们爱夏尔。不知何时,这小小的,倔强的,精灵般的男孩,已经彻底收服了他们的心,他们的感情以及他们的灵魂。
在众人的簇拥下,夏尔与母亲被抬进了城堡的卧室,偌大的草坪上顿时空荡荡的,只留下了法多姆海恩家族最有权势的两名男子:法多姆海恩伯爵与维克多男爵。男爵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仿佛仍然未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伯爵淡淡一笑,扔下手中的猎枪,亲热地挽住了弟弟的肩膀。
“维克多,谢谢你。”
“什么?”
男爵无法置信地瞪视着伯爵。
“哥哥,难道,难道你不责怪我吗?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让夏尔骑马,如果不是我太过莽撞慌乱开枪,令小马受到惊吓,它就不会有机会伤害夏尔……”
伯爵坦诚地凝视着弟弟的眼睛。他与维克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相差整整十岁,除了年龄,他俩的身材、外貌、脾气秉性都迥然不同,但是,他俩都继承了父亲那双迷人深邃的眼睛,他们的亲人与死敌能够从其中看到任何感情的流露:欣喜、愤怒、忧伤、冷漠……只有一种情感谁都不曾见识过,那就是妥协。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环境妥协,即使他们面临魔鬼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