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像贺茂小姐这样的人能过来,实在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我们都是些外行,就算受了儿天培训,真要说起什么心理学来,就都傻眼了。”
由香里她们参加志愿者活动的缘起,是美国专门研究灾后心理疾病的非政府组织—全美受灾者救援组织的一次培训活动。
2月初,这个救援组织在神户市举办了一次培训。培训对象是参加救援活动的专业人员或志愿者,培训内容主要是心理创伤对受灾者影响的长期性,以及如何治疗这种心理创伤,并对参加培训的人员提出了具体建议,还进行了技术指导。
“这也没关系嘛。我觉得,受灾的人都有点儿人际交往饥渴症,所以,只要有人能像亲人一样耐心地听他们诉说,就会使他们得到安慰。”
“可是,怎么说来着,……德不瑞……”
“您是说,Debriefing?”
“对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啊,原意是事后说明的意思……也就是说,对受灾者说明经历过大的自然灾害以后由于精神压力造成的心理或身体变化,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问题,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从而使他们安下心来。”
“对对对,就是那个德不瑞!培训班上讲了,治疗心理创伤是第一步,可是,我干不来那个。我也就是照顾照顾伤员啦,帮人填写一下临时住宅申请书啦什么的……”和子充满了好奇的眼睛看着由香里,“不过,贺茂小姐,您这么年轻就那么精通心理学,真了不起!您的工作跟心理学有关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由香里吓了一跳:“没有。只不过很早就对心理学感兴趣,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可是,人们都说,贺茂小姐真了不起!我是听星期五小组的人说的。原来我还以为您不过是懂得一些艰深的心理学名词,原来您是一个能看透人的心理的天才!”
“那是……偶然的。”
麻烦了!由香里想,这种闲话是个危险的信号。迄今为止的经验告诉她,闲话意味着她显示出来的能力已经脱离了用常识能够解释的范围。如果不克制一下自己的话……
如果说是星期五的事,恐怕闲话就是那件事引起的,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由香里想起四天前第一次到西宫市一家避难所时的情景。
那是海边的一个大体育馆。虽然里边放着不少烧油的暖气,但一点儿都不暖和。木地板很凉,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冰箱里。挤得满满的受灾者就在上面铺一层薄薄的毛毯睡觉。
由香里等救灾志愿者,在体育馆里转来转去,一个人一个人地找受灾者谈话。如果一上来就宣布自己是专门治疗心理创伤的志愿者的话,会引起受灾者的反感,所以由香里他们把自己的组织叫做“志愿援助队”。
开始,在由香里的眼里,近于虚脱状态的,都是些年轻人,而70岁以上的老人,则保持若一颗平常心,镇定自若地回答着志愿者们提出的各种问题。
比如说,志愿者们问,有什么受不了的呜?老人们总是异口同声地问答说,战争年代那才是活地狱哪。跟那时候比起来,这次地震算不了什么。那么多人关心我们,支援我们,根本不用担心会饿死。
可是,还不到一个小时,由香里开始感觉到,这些平静地忍耐着的老人们,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的确,如果记得过去的更加悲惨的往事,对于忍耐目前的艰辛可以是有用的,但是终究只能有用一时。
而年轻人呢,不管面对多么大的困难,也能依靠他们丰富的心理能源去克服。而老人的心理,已经丧失了这种活力。可以断言,随着今后这种极不方便的避难生活的延长,老人在看不到前途的情况下,精神压力会越来越大。老人们将一个个陷人深刻的精神危机。
由香里已经看出,在那些平静地忍耐着的老人里,有好几个生命的火焰正在慢慢熄灭,但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死亡。这就是对待这些无辜的老人的办法吗?!由香里除了咒骂自己无能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看上去将近80岁的老人引起了由香里的注意。那位老人表情缺乏生气,眼皮像得了痉挛症似地一个劲儿地哆嗦。这种现象很明显地告诉由香里,老人陷人了严重的抑郁状态,夜里总是睡不好。
毫无疑问,这是严重的PTSD(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即所谓的受到心理创伤之后的精神障碍症。
老人的心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冰。由香里开始跟老人谈心,试图融化那层厚厚的冰。
“我呀,我是个逃兵……”老人转弯抹角地说。老人牙齿缺了不少,口齿不清,兜了半天圈子,总算说出大地震把敬老院全毁了,他的财产也丧失殆尽,连他养的那只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由香里从老人的话里,感到了PTSD特有的症状,“时间的扩张”,“视野的狭窄”,“精神游离于身体之外”。比如说,地震时大地摇晃的时间不过数秒,但在老人的描绘中竟有10分钟以上,这分明是老人的错觉。
由香里认为,这位老人有必要尽快去精神科医生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无法让自己把老人交给精神科医生,释然离去。她费了很大的劲儿,反复地问了老人许多问题,逐渐把老人的病情搞清楚了。原来,老人在敬老院里一直孤独地生活了近二十年了。大地震那天,是那只猫先跳窗逃走的,老人是后来才逃出来的。尽管如此,由香里从老人的态度上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自责感,即所谓“幸存者罪恶感”。
这是为什么?如果家里有谁被活活埋在倒塌的房子里了,老人自责的心情还可以理解,他家里不是没有别人了吗?老人的罪恶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由香里坐在老人面前,耐心地跟他谈了两个多小时。老人心上那层厚的冰终于有了裂纹,从老人身上顺着地板爬过来的冷气几乎使由香里的膝盖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