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部分

回答。这可是很必要的正规检查——

  我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往问卷上画记号。收问卷的时候,也是尽量打乱顺序毫无规律地收上去的。

  “S君,那个调查问卷真是很古怪啊……”

  “恩,根本就不是什么必要的正规检查。那完完全全就是岩村老师的爱好而已。他就是想知道那些我们不会对别人说出来的事。”

  “那个问卷根本就不是不记名的。”

  当时我全都看见了。分发之前,问卷被扎成了一捆,侧面有一道画上去的斜线。

  “这样一来不写名字,不知道笔迹,甚至收问卷的时候打乱顺序就都没关系了。每一张问卷究竟是谁写的过后全能知道。只要在发问卷之前用铅笔啊什么的在侧面斜着画一道线就行了。问卷收上来之后再按照那条线排列一下,只要记住发问卷的顺序,就能马上知道是谁填的问卷了。——岩村老师肯定把我们写好的问卷带回家去了。然后铺在那张玻璃桌子上,一个人得意地笑。”

  我也中计了。当时我对那个调查问卷没有任何怀疑。所有的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我想既然是匿名的,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有别的事儿吧。”

  对于S君的话,我点了点头。有印象的事还有几件。春天写生会的时候也是如此。岩村老师要求我们从学校到公园这一路上排成两列,相邻的两个人要手牵手。也就是女生和女生牵手,男生和男生牵手。女生们没有任何异议,按照岩村老师的要求拉起了手,可是我们男生就不同了。说白了,我们不愿意手牵手。男生之间拉着手,真叫人恶心。可是岩村老师却说:“要是走散了怎么办?”强迫我们拉起手。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手牵手的样子。

  “说白了那家伙就是个变态!”S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脑子有问题,我就是被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变态家伙杀死了。我什么坏事儿也没干,却被他杀了。连尸体都不能葬到坟墓里去,现在肯定还在那家伙手里呢。我都已经死了,可那家伙还在我身上干一些古怪的事情。可能把我的腿折断了,然后还在我的嘴里塞了块肥皂。要不就是什么更恶心的事情。我——”S君似乎是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忍住了,只低低地说了一句“真不甘心”。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我把烤串的签子插入可乐罐,站起身来,有一种想把什么狠狠打一顿的冲动。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

  “美香,我们回去吧。”

  我向待在展望广场一边的美香走过去,途中回过头对还在长凳上的S君说:“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我是不会放过岩村老师的!”S君似乎说了些什么,正好一阵风袭来,没能听清。那时我还没有察觉,衬衫前胸的名签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九点零八分。

  这栋房子里有一种古旧的气味,泰造想着。

  这种古旧的,日本式的,长年累月的生活在这里堆积、发酵而成,一点点刺入鼻翼的气味泰造并不感到厌烦。童年时代九州的老家里就弥散着这种气味。

  刚才的那只狗还在玄关那里叫着。那狗很瘦,叫大吉,这名字真怪。看起来戒备心很强——没想到还会扑上来。刚才要不是那个小学生帮忙,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现在泰造想起来仍觉得后怕。

  敞开的窗外,向日葵正在盛开。大概有十多株吧。黑黄相间的大花齐刷刷地排列着。不仅仅是花朵,从粗壮的花茎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的叶子也都非常美丽。花茎底部的叶子那么大、接近地面的部分比泰造两只手并在一起都大。不过,有一株叶子像包裹似的合着,向下低垂,一定是蚜虫干的。仔细一看,只有那一株向日葵没有开花。

  把视线转到向日葵前面,庭院里真的栽了不少树。樱花、楠树、枇杷、山茶——似乎都不想被修剪似的,仿佛带着怒气,向四面八方伸出枝干。

  蝉叫声令人心烦意乱。无数叫声混杂在一起,似乎要把这炎热的空气彻底鼓噪起来。

  在那刺耳的声响中,泰造从刚才就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

  那是警报。别人听不到的警报。只在泰造的心中响起的,微弱的声响。

  “是不好的预感吗——”

  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在泰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莫名的、微小的东西,不经意间就会像这样发出声音。如果对那个声音不理睬的话泰造就一定会后悔,就会想如果一开始能够听从那个声音就好了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九岁的时候,泰造的母亲死了。母亲当时刚刚年过三十。父亲已经战死,泰造和母亲两个人租住一间小屋,想依为命。母亲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工厂做工,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泰造带大。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母亲总是忙忙碌碌。

  直到如今,泰造依旧记忆犹新。

  母亲虽然形容憔悴,却非常美丽。在儿子泰造的眼中,母亲简直美若鲜花。

  可是母亲猝然去世。那天早晨,泰造掀开被子,发现母亲睁着双眼,身体已经冰凉了。母亲的猝死,连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母亲没有亲人。所有的亲戚都死于战争。所以,母亲的葬礼都由附近的邻居来操持。那时专门负责葬礼的公司还没有普及。那天,泰造一个人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庭院。看着眼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忙碌地来来往往,感觉到似乎自己也已经死去了。那也正好是一个酷热的盛夏。

  “那个时候‘警报’也响起来了——”

  像是一支坏了的笛子,又像是婴儿的喊叫,那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在内心深处不停响着。接着,渐渐变成了人的语言,变成了执拗地向泰造倾诉的声音。不可以不可以——堵上耳朵——堵上耳朵——堵上——

  “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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