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同?”
“在解剖学上,明白指出人类的身体包含了进化的过程。与此相同,人类的精神也包含着精神性的进化,这样很好,比如说在进化的过程割舍掉的感觉或反应如残渣般留着——或许有这种事。但是我不认为文化性的积累在生物学上传承下来了,那是经由经验的学习吧。我是这么想的。”
“这与弗洛伊德的看法几乎相同,是吧?梦的太古性表达……”
“不一样,但是要说接近也很接近。我不认为所有心象都可以用生物学上的解释来说明。然而,我认为若要说普遍性,只有去除民族或文化屏障的生物性上的普遍性。但是荣格无法认同这一点吧。”
降旗抬眼看着京极堂,带着挑衅的味道。
京极堂往下看,说道:“对。他想要更大的背景——超记忆或集体的潜意识吧。至少他认为,没有了这个,便无法解释刚刚那个‘梦’”
“但是,即使不想象所谓为集体潜意识这种夸张的东西,也可以看见荣格的梦。因为,洛可可式是怎么样的东西,这是与其说是中世,不如说是更接近近世的样式,这种事实可以从经验学习的内容。”
“你是说,只要能在知识里理解就好了。”
“不,这是没有这方面知识不会做的梦。不管是洛可可式还是什么,反正所谓的样式,在庞大的人类历史中,只被视为是极细微的差异。尽在一瞬间,流行于极为狭隘的文化之中罢了。这种东西难道可视为超记忆吗?”
“不止如此,”降旗似乎很不屑地说,“只要荣格事前拥有将所谓超越个人的壮大精神性背景还原于心理学的想法,荣格这个梦的时机也太好了。在于刚开始提倡梦是无意识的意识化的弗洛伊德一同旅行的途中,梦见了简直像是绘画般浅显易懂的‘前往过去的旅行’——太巧了。因此,如果弗洛伊德说出那个梦是人类的历史、是超记忆的话,就获胜了,荣格便会获得强而有力的支持者。说的深入一点,要说那个梦本身是捏造的,是有可能的。即使不是这样,也可以视为单纯的愿望满足梦。我所说的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听说也有那种民族,拥有可以自由地作想做的梦的能力。无论如何,弗洛伊德故意不解释那部分,而只着眼于所谓骷髅的物品,是这样吗?”
“那种事与现在并不想干吧?”
“不,有关系。”
“即使有,我也不想听了。我已经无法忍受围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所以,已经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缓缓放低身体,照着降旗的脸,定看着他,说:“你所抱持的对于所谓第三冲击的厌恶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首先提出此观点的弗洛伊德应该也有。”
降旗脸上诚实地表现出厌恶感。
京极堂所说的第三冲击,是“遭科学破坏的人类的自恋”第三个案例。
第一个是哥白尼的地动说。
第二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然后……
第三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人类犹豫地动说,失去了所谓宇宙中心的宝座;因进化论而断绝了神子的血统,因精神分析而放弃了所谓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这是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难解的一个原因》里所提出的。
京极堂继续说:“为什么弗洛伊德这么乱七八糟还没有毁掉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是犹太人。”
“什么……意思……”
“他想为强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犹太教的‘选民思想’做心理学性的佐证。所谓犹太人是被选出的人民,他想将这个信仰视为历史上的事实。这是他的支撑。”
降旗一脸惊讶。
京极堂把蜡烛移近自己的身边,继续说:“他晚年的工作,最显著的是强调‘超我’的概念。他感觉到,至今一直作为他理论中枢的‘性的欲望’,不知何时被超越了。弗洛伊德拥有太多从被称为本我的沸腾兴奋大锅,以及性的欲望储藏库中满溢出来的欲望。因此即使克服、禁止了冲动与外在禁止作用的冲突所引起的各种隔阂,依旧能够满足。他寻求这唯一的道路,其结果便是内在的禁止作用,也就是对超我的服从。是这样吧?”
“概略地说是这样吧。但是中禅寺先生,这与他是犹太人,是犹太教徒,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自我,本我,超我,是弗洛伊德所创的精神机能概念,并不限定于犹太人啊。”
“那是当然的。的确,所谓超我,是从所谓与双亲接触的对象关系所形成的,本能冲动的禁止,被引入自我之中,成为独立的精神机能,是吧?”
“恩,因此在他的解释里,崇高的神被贬为‘幼儿期的父亲形象’。”降旗别过脸,吐口水似的说。
“不对,降旗先生。”
“不对?”
“弗洛伊德绝对没有贬低神,那正是弗洛伊德所追求的答案。他想用他自己的语言,给予神心理学式的肯定。比拟与父亲,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赞词。并且,弗洛伊德发现了无比优秀的超我——摩西。《摩西与一神教》是犹太人所创造的对优秀的超我的弗洛伊德式的爱与赞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是拥有以心理学为佐证的优秀之神的选民,选民思想因科学而被合法化。也就是说,晚年的弗洛伊德,创造出超我——摩西——内在之神,而得以寻回受损的自恋。”
降旗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
“中禅寺先生,你到底要……”
“降旗先生,我要说的是,你里面并没有摩西。”
“啊——”
京极堂将蜡烛放下。光的残影变成一条白线,在他消失的同时,地板上的帽盒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