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一部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来。她最近跟別人讲电话的时候说,今年胖了两公斤,结果盘腿坐时,一下子就腿脚麻痹,真头疼。

  亘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挂壁电活,取下话筒“你好,是三谷家。”

  寂静无声。

  “喂喂,这里是三谷家.”

  还是寂静无声。他再一次“喂喂”地呼唤,确认没有回音后,把话筒放回。

  “打错电话?”邦子问道。

  “好做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电话,却没人讲活,过一会儿就挂断了。”

  来到电话旁,顺便就想给阿克打过去,想跟他悦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学时自己一个人走掉了。但亘最终没有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第一次铃声还没完.亘已拿起了话筒。

  “喂喂.”

  又是寂静无声,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亘.他对着话筒大吼起来:

  “没事別乱打,混账!”

  亘“啪”地扣上话筒.邦子抬眼往这边看了看。那目光与其说是显得担心,毋宁说感到兴趣。

  那天也没有集中精神上补习班.这在亘来说是罕见的事,两个小时里。他竞被老师说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被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亘自己也并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复活在脑海里.当大松社长怜爱地拍一下轮椅的扶手时,香织修长的颈脖便摇晃起来.幽灵大厦映出难看的包装防水布的色彩,她显得徘脸颊苍白,简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样,而她的头发散发着洁净的洗发水香气.相同的情景反复不断在心中回放,是一种病吗?如果是摄录机,毫无疑问得修理,可人呢?该怎么办?

  茫茫然地踏上回家之路,心又想:去一下幽灵大厦吗?因为补习班和学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绕远路.还得路过自己家。尽管那样,他还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见公寓大门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诸行动了。

  “回来啦,今天上补习班?”

  亘一抬头.爸爸三谷明站在面前仅二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折伞。说起来,今天市中心那边是下过骤雨。

  “您回来啦。”亘也说道,走近父亲。明等待亘走上来,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门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亘左手腕上的数字手表显示是晚上八时四十三分。这是去年秋天三谷明因公出差洛杉矶时买给亘的礼物,手表的数字忙碌地闪烁着,自百分之一秒起显示。表底刻有很受欢迎的篮球队的标志。其实亘对篮球一点也不跟兴趣,并不太喜欢这只手表。今晚很走运。父亲一定以为亘喜欢这只手表。

  “学校怎么样?”

  “还好”亘答道.仅此而已。这一问一答,已成为近一年来父子之间的保留项目.即使亘在“还好”之后又说了话,父亲恐怕也只是听着,而明即使在“怎么样”后面加了具体的内容,亘听了也只会答一句“还好”吧。实际上这样的事还一次也没有过。

  三谷明原本就少话。一方面是邦子太爱说。以亘所见,二人说话是一对十的比例,邦子占绝对优势.在日常生活中,发言量的多寡,直接关系到发言者意见的权威性,简言之。是“话多者胜”。也就是说,三谷家是由邦子主导。

  只不过,当事情不是“日常”,而是关系到“日常的基础”时,情形便为之一变。平日缄默的三谷明,在这种局面下往往像千叶的老奶奶所说“好辩得叫人冒火”。买现在的房子时,就是这样。邦子想让亘进私立小学时,也是这样。决定亘上哪个补习班时是这样,换座驾时也是这样。明对于眼前的问题会做许多调查,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最可行的结论。这里面不可有模糊之处,诸如暧昧的“凭感觉”呀、“好像那样比较好”呀、“大家都那样做”呀、“跟別人一样”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决定的是汽车,则必考虑燃料费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则查清施工单位和居住环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数据,这时的三谷明,是什么人都说不过他的。

  说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爷子——即明的父亲,千叶的奶奶的老伴、亘的祖父——去世时,明的举动,至今仍是亲戚们口中的话题,因为每逢亲戚聚集,就听人家说起那件事,所以连当时只是个小不点儿的亘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耳闻目睹一般。

  不仅葬礼如此,但凡仪式,虽然不知由来和理据,“这种时候就应该这样做”的惯例是不可少的。明对此甚为抵触。为何戒名要排次序?为何以金额来定其高下位置?与亡父交恶的亲戚,仅因其亲戚身份,就在守夜时摆架子,绝不可接受,等等——种种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爷爷的丧礼,丧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终也发话了:

  “咱就好歹让个步,安安静静让丧礼举行了罢。”据说如果不是奶奶含泪发了话,恐怕爷爷的棺材整整一个星期之后都出不了千叶的家一步。

  据说经此一役,亲戚们都对明另眼相看了,“这三谷明,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文静的人,其实他一旦出声,可不好对付啦。”

  “妈妈早就知道他是那种人,觉得很有趣。”邦子笑着对亘说。

  三谷明并非令人害怕的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时期或一不看紧就要做危险事的幼儿期且当别论,自亘明白事理以后,父亲从没大骂过他,迄今没有对亘使出过他的最后武器一一“硬抠死理”。当然啦。太忙顾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亘对父亲有一点不明白。只不过这“不明白”并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亲这扇门不是敞开着的,而今后也绝少敞开着,但亘朦胧地感觉到,那里头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一一这样大致可以说明白了吧。

  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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