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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
「嗯,真的。」
「早上两次和你讲电话时,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哭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在你身后支持你,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间?」
「嗯,不过现在还有一点那种感觉。」
「是吗?」
Corolla的车速越来越快,早上的产业道路上没什么车,只有一部载满装着鱼货的塑胶箱的大卡车。这时卡车加速超越了我们,而丰突然猛踩油门,像是想超车,两部车前后僵持拉锯。我不禁连声高呼,太危险了。丰很少这么街动,他的反常令我讶异不已。
回到家后,守灵的准备尚未结束。很多村民自动聚集到家里,友人在厨房帮忙,男人进进出出张罗着。一个手持海螺的年轻男子从我身边走过,一旁的大叔叮嘱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给山风吹走了,年轻男子紧抱着海螺,严肃地点了点头。大厅里聚集许多村里的长辈,谈论着万里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众人的盛情邀约下,多田夫妇的子孙坐上首位,接过众人奉上的酒喝,诉说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许多万叶婚前的轶事。男人们坐在绘有在日本海悠游的大红鲷鱼的拉门前喝酒,涨红的脸跟大红鲷鱼一样红通通的。
万叶并非病故,而是在为赤朽叶家鞠躬尽瘁后,在平静中过世,所以守灵夜和隔天的丧礼上气氛都不至太过哀伤。大家围着我问万叶遇世前一天就开始收拾房间的事,年纪大点的亲戚钦佩得说:「真不愧是万里眼,连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着又说起其它往事,讨论过去种种万叶预知未来的事迹。
人群里只有黑菱绿显得闷闷不乐,躲在房里点着线香默默独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儿女的搀扶之下前来,多田老先生两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岁的多田老太太身子还很硬朗,刚从水产研究所退休的长男肇站在她身边,两人双手合十,向灵堂致意。礼毕,我见到老太太和儿女分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听到她低声喃喃自语。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这么多年我常在山下为你祈祷啊……」
老太太柔声低语着,仿佛一头银发、身形高大的万叶就坐在她身旁。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对着我微笑,满脸皱纹全挤在一起。我朝她点头致意,在她身边拘谨地坐下,听她诉说着万叶儿时的点点滴滴。
隔天的丧礼,天气非常晴朗,暗红色的朽叶如燃烧的火焰般在枝头颤动着。秋风吹落了朽叶,装着万叶灵柩的丧轿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动的落叶中离开家门。我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幕。一旦走出家门,外婆鲜红色的魂魄就再也无法回到赤朽叶家了。就像过去她坐在新娘花轿里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样,这一天。万叶乘着丧轿,永远的离开了这栋红色大宅。
再见了,万叶。
大宅被风吹得嘎嘎作响有如咆哮一般,送走这个撑持着赤朽叶家的繁荣直到最后的媳妇。被秋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红色朽叶,宛如大宅的泪水般掉落满地。丧轿就在朽叶漫天飞舞之中,缓缓下山。
一群古装打扮的乐手开始吹奏海螺、甩动铃当、敲打铜锣,绕着轿子跳起舞来。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海螺没有被风吹走,笛子也没有被风吹断,一切都那么顺利平静,万叶的丧轿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达山脚。亲族的队伍就跟在轿子后方,行进间大家的紧张渐渐消退,又纷纷聊起万叶的过去。我走在孤独和爸爸美夫中间,来到山下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
远方山顶上,红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红枫叶意在不过短短数小时内,几乎全数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红。坡道上也铺满朽叶,绵延而下的路面就像炼铁厂流出的火红铁浆。我不禁「啊」地低声惊呼,赤朽叶大宅在这一刻终于将要划下句点,继承自上一代,由万叶全心守护至今的这个家,在她过世后,没有人可以继承这股支撑整个家族的无形力量,终要断了气息。
我惊惶地紧握父亲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问「怎么了?」顺着我的视线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没看出异状,只是低声地说:「这栋大宅还是一样壮观啊。」我颤然地点点头。是啊,这栋宅邸是多么宏伟啊,一如从前。至少肉眼可见的部份总是如此。
我心里惶恐的是,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妈妈后,我必须独自承担起那股守护家族的鲜红力量,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过去,许多先人守护着这个家,延续家族血脉,而今后,这一切将传承到我身上。身为最后一任继承人的我,非但无法将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传承至今的重要事物还可能全毁在我手里。我该不会就是那个一手摧毁赤朽叶家辉煌历史的不肖子孙吧?我不希望这样啊。
我抬头望着白昼下显得黯淡的红色大宅,心里戒慎恐惧。
丧礼一直持续到天黑,在海螺的乐声和合唱般的诵经声伴奏下,村民踩着舞步欢送外婆。等一切终于结束时,夜已经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着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辆车上山,到了家门口也迟迟不肯下车,爸爸和舅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在大门前低声说着:「我会努力振作,请让我进去……」
——振作?振作什么?
我仿佛听到大宅这么问我。
「我会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次大宅没有回话。我低着头,心虚地穿过大门。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头看我,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呀?快进来,累了吧?」爸爸说。
难道爸爸和舅舅什么都没看到,都没感觉到吗?我纳闷不已。在这栋由女人一手撑起的宅院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万里眼夫人究竟杀了什么人?当我走向玄关时,明明没有风,院子里那些犹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秃树枝突然摇晃起来。轻抚过我的脸颊。他们是在为我打气?还是在嘲笑我呢?
我连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脸疲惫的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