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是否接受这份工作,爸爸却很坚持一定要我进去学点经验,我只好接受这个安排。
我和丰的感情还是像以前一样,他好像经过一番领悟,现在每天乖乖去上班,不再发牢骚了。真不知道他的心境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们就快满二十三岁了,却仍是一事无成,感觉像在任意挥霍自己年轻的本钱。我跟孤独说了我的担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就算不年轻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像安慰。
此时二月已经过了大半,那晚我来到檐廊,眺望着后院里如骸骨交缠的枯枝,走出家门,我站在山坡上俯视下方的厂区。曾经是繁荣象征的巨大熔炉,如今即将要被拆除,在夜空下闪耀着灰色的光芒。我心中百味杂陈,望着熔炉好长一段时间才回家。孤独正好洗完澡,我便接着去洗澡,洗完澡后,我披着外衣又到外头注视着熔炉。越是接近离别,我越想多看它几眼。
那晚,我很晚才入睡,隔了很久又梦到了万叶,梦里的她年纪很小,还是那个小小的山女孩,她站在坡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嘴微张着,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透着依恋。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表情,惊讶地板她:「外婆,你在看什么?」还很幼小的外婆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伸出细小的食指,指向天空。
我看见万叶眼中的景象。
似乎有一个人飘浮在半空中。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午后,三叶杜鹃的粉红色花瓣漫天飞舞,片片花瓣像无数个小圆点,点缀着水蓝色的天空。飘浮在半空中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套原本是鲜绿色,因为老旧而泛成枯叶色的工人制服。男子的左眼看起来很温柔,右眼却因为残疾而和四周的皮肤达成一片,看起来像是一条长长的皱纹。我知道那就是丰寿。我转过头,身旁的万叶正愣愣地望着飘浮在空中的丰寿,我不曾见过那种表情的她,她的脸上写满了温柔和幸福。
独眼龙丰寿张开双手,身体呈大字形,背部朝上、脸朝下,以俯卧的姿势飞翔着,看似很享受这趟空中飞行,过了一会儿后。他离我们越来越远,退向远方的天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时万叶突然哽咽了起来,我问着梦中年幼的外婆:「你怎么了?」
——阿丰不知道。
万叶低声说。
——阿丰不知道我不识字。太丢脸了,被阿丰知道的话太丢脸了,所以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万叶哭着说。她举起手臂揩掉眼泪的模样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孩子,嘴里则一直念着死前最后一夜坐在梳妆台前时说过的话。外婆死前那晚,该不会是进入了她眼前的梳妆镜中,来到我未来的梦中呢?她是特地来见我的吗?还记得当时我极度不安,在走廊上颤抖不止。
梦中的万叶不停地哭泣着,同时她的头发不断变长,身体一直向上长大,转眼间变成身材壮硕、长成大人的山女孩。变成「万里眼夫人」的万叶,用成人的嗓音呼喊着丰寿的名字,那声音有如猛兽咆哮,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气劈裂成两半。
这时应该飞速的丰寿突地又回到我们面前,维持着大字形的姿势,不过他原本微笑的脸,突然变得有些落寞而憔悴。
「外婆!」我放声大叫。
万叶面无表情。这时天空渐渐变暗,如地狱景象的夜晚降临了。下一刻,天地突然上下翻转,我尖叫着蹲在地上,整个夜空转了半圈,现在变成万叶和我在上,飞翔的丰寿在下,和刚才完全相反。丰寿仰望着天空,双手张开呈大字形,我和万叶低头看着他。场景一转,我手握着又黑又沉的圆形条状物,原来我和万叶正站在阶梯上,手中握着阶梯横杆。我转头向后看,惊讶不已。
我们竟然在熔炉的最顶端。初冬时我曾经爬上熔炉的阶梯,却因为回头往下看感到害怕,立刻回到地面。而此刻我和万叶竟然已经来到阶梯的最高点,我们身后是无止境的黑夜,往下望,地面离我们好远好远。四周只见黑夜的颜色,就像不慎翻倒的墨水那种浓烈的黑暗。
万叶探头看向熔炉内部。
我也跟着看向那巨大烟囱的内部。
天地反转之前原本轻飘飘飞翔在空中、一直朝远方飞去的丰寿,这时脸朝上,张开双臂不停地往下坠。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寂寞,仅剩的一只眼睛闪耀着光芒,在黑暗之中逐渐远离,像燃烧的星星一样在瞬间发光,又瞬板熄灭。
他不会飞。
丰寿并不是在天上飞。
幼时的万叶所见的,是天地反转后的未来景象。
她并不是抬头仰望,其实是朝下看着丰寿啊。
丰寿并不是飞翔在天空中,其实是往下掉进熔炉里。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死了。穗积丰寿才是我一直想找出的死者。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经死了,除了杀死他的万叶。
穗积丰寿的尸体,说不定现在还长眠在那个停用多年的熔炉里,就在那个外婆在世时无法拆除、废弃工厂中心的那座巨大熔炉里。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全身冒着冷汗。
黑菱缘的金牙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尖叫了一声,忍不住后退。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发现,除了黑菱绿,孤独也在场。他们好像是听到我梦魔的呼喊才赶来来的。聘到我说「没事」之后,孤独起身正欲离开,我急忙叫住他。
「孤独,熔炉什么时候要拆?」
「啊?这个……没这么快,应该还要一阵子,夏天前应该可以完工吧。」
「是吗……」
「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脑袋还没清醒。」
绿要离开之前,我低声问她:「我间你喔,外婆和丰寿是不是感情很好?」
黑菱绿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我。
「……我说的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