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了,我若去通报你清醒的话,夫人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突然小俱那坐立难安起来,想起百袭姬那洞穿自己的犀利眼神,在那名侍从的巫女离去后,他甚至一度想乘机逃脱。大王的皇妹对自己这个协助谋反的冒牌皇子,显然有什么企图,虽然小俱那并不怕苦,但还是觉得彻底受够了。
然而伤势还未痊愈,体力也十分虚弱,岂止逃跑,连起身都虚脱无力。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无助的婴孩,啃噬内心的是曾一时忘却的惊惧,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小俱那就连袒护他或作为心灵支柱的对象都没有。对自己的虚张声势已感到疲累不堪,在梦魇洪水的冲洗下变得只能裸呈示人,就连明亮的阳光都让他的肌肤感到肃冷无情。
不久似乎有几人前来,走廊的地板开始轧轧作响,几重衣裳发出摩擦,簌簌交响有如蛇滑过发出的诡音,让小俱那瑟缩成一团。他拼命抑制想贴紧房间最内侧墙壁的冲动——因为这么做只会丢脸罢了。
门扉喀啦一声被拉开,百袭姬出现在小俱那的房间里。她身穿纯白上衣及绯红裙裳,却与在大王的殿宇下时同样凛凛生威。身后跟随多名侍女,但只有夫人独自走进房间,门扉在她身后迅速关上。
“我之前一时担心你不太乐观,幸亏祈福灵验了,你终于康复了。”皇妹低头对从被子中重新起身的小俱那说道。
初次听到的夫人声音,以女性而言略低且饶富磁性,令人惊讶的是她的语气柔婉,并不盛气凌人。
“你……叫小碓,是出身三野吧?大碓皇子曾赴三野建造水池和宫殿。”
小俱那回避她的目光,点着头,如今隐瞒底细也没用了。
“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该不会是个孤儿?”
少年又点点头,百袭姬突然靠近他身边,随即屈膝坐下,紧张的小俱那吓得差点弹起来。他不禁仰望夫人面孔,发现近看这位贵妇时不但不带严厉,在湿润的眼中甚至含着一抹悲楚,眼尾及口角细纹显出寻常女人曾历经的悲哀和劳心。夫人的这份神情,让小俱那感到动容,从她肩上梳整的丰润发丝中,飘散出女性的舒缓香气。
“你莫非……莫非是被人抛弃在河里?装在芦苇船上漂走的?”
“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小俱那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位夫人也跟守护橘氏的大巫女一样,会占卜明断。
“我想皇子应该不会告诉您……”
“我不是听任何人说的,而且也从没对人提起过。这—卜六年来我独自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一直隐忍至今。不过这张容貌,啊,这容貌绝对错不了,你就是我儿呀。十六年前在三野的郊外,我将你生下,你就是才出生没几天就从我手中被强行夺走的孩儿呀。”
颤声诉说的百袭姬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小俱那,将他贴着自己脸颊。
“你可知道娘失去你有多心痛,多想以这双手再拥抱你一次吗?我唯一的亲骨肉、唯一的爱儿,能够重逢是谢天谢地的事啊!我原本已经放弃你还活着的希望,你能了解身为人母却无法向任何人泄漏这段秘密的苦楚吗?”
对小俱那而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仿佛望着白光炸裂似的茫然听着百袭姬泣诉,失魂落魄地任她紧抱在怀中。若说他从不曾私下梦想母亲的出现是骗人的,然而,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和地点与她相见,而且她不正是大王的皇妹、斋宫的巫女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尽管小俱那满怀疑惑,在感受到百袭姬的馨香和脸上的泪痕后,他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起了动摇。百袭姬——眼前这位如此尊贵优雅的人,竟然毫不掩饰地悲泣失声,这个光景震撼着他的心弦。
除了此时此刻外,这位夫人曾如此忘形恸哭过吗?而小俱那本身,也曾有人为他如此悲泣过吗?
“请您别哭了。”小俱那细声说道,“假如我是您的孩子,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要丢弃我呢?”
就在疑问脱口而出时,小俱那颤抖起来。这是久远以来在他成长中一直存在的问题,少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向人询问。
“你是神赐予的孩子,可是我身为斋宫巫女,人们不允许我留有后嗣。然而我相信只有生下你才是侍奉神明的正道,因此决心离开真幻邦宫殿四处流浪。那是非常艰苦的旅程,不过所幸还是胎儿的你依旧平安成长。在来到三野时我即将临盆,却只能在杳无人烟的川原荒地上搭起产房,将你生下。
“你啊,真是好漂亮的婴儿呀。可惜我没察觉侍女想背叛我,她听信谗言,趁我熟睡时将你抱走放人河里——随水漂去。起先她还谎称已将你沉入水底,可是就在我发狂似的走进河里,就算只剩尸骨也要捡回来地在河床上搜寻时,侍女以为我会寻死,就哭着请求原谅,招认说她不忍杀害婴儿,因此将你放在小船上漂走。
“我其实原想一死了之,连生存的力量和希望都被毁了,但幸亏活了下来,还好我一直坚信能在有生之年与你相见。即使一次也好,希望我儿能叫一声——母亲大人。求求你,希望能从你的口中听到这声呼唤。”
小俱那并未反抗,顺着她的意思称呼一遍。他还很不习惯,发窘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但已不再疑惑她是否为自己的生母。
然而,小俱那还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他努力挥去犹疑,问道:
“母亲大人——那么我的生父呢?我的父亲又是谁呢?”
百袭姬终于松开怀抱,将衣袖按在湿润的眼角,稍许恢复平静后,说:“你的父亲是神,我是巫女,你是神赐的孩儿。不要轻视自己的出身,要感到更光荣才行,因为你是丰苇原中最接近神明的人,我这做母亲的也流有辉神幺子的血,你正是这世上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之身。”
突然间,小俱那忆起昔日远子一脸好像比他还能体会的神情,正说着话的模样。
“我在想,如果能晓得你是谁家孩子,你的心里大概会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