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镜剑
玉女床畔,痛遗吾剑,嗟乎神剑,犹难再执。
《古事记》
第一章约定
1
提到远子的表情,可说是河豚发火的最佳写照,胀得气鼓鼓的双颊,小嘴直往下撇,丝毫没半点可爱之处。一年一度才穿的亮丽盛装,簇新朱衣系上翠草色腰带,彩线发饰扎成蝴蝶结样式,却配上这副臭脸,愈发显出她那凡事坚持到底的个性。
高兴就尽情欢笑、悲伤就纵声哭泣,这名少女原本就是这种性格,乳母多多女希望她别失了体面,但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烦恼的多多女在无计可施后,说:
“再闹别扭也没用,小姐都已十二岁了,这点人情世故总该明白才对。我说了多少次,不行就是不行,小俱那是不准前往斋宫的。”
远子将下巴翘得老高,说:“所以才用不着你说嘛。我说过要是不带小俱那去,从今年起我也不去斋宫。”
“拜托你——”
房间前的走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肩披绢布领巾的母亲真刀野出现了。
“唉,远子在磨蹭什么?该出发了,宗家的亲戚都在等候。”
看到母亲,远子一瞬间不由得心虚,但仍倔强地绷着脸不肯让步。
“娘,为什么小俱那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山上的斋宫?他是我们家的孩子吧?爹和娘都这么说,为什么只有他不能去见大巫女?这太没道理了,您不觉得奇怪吗?”
真刀野和多多女彼此难堪地对望一眼。
“我想跟小俱那一样,才不想只是嘴上将他当作我们家的一份子,所以今年我要留在家里。”
“远子,对我们橘氏一族来说,到守护氏族的大巫女那里迎新年,是最重要的仪式。你既然生在三野国橘氏的里长家,就不能拒绝参加例会。”
“可是——”
“远子,给我在那里坐好。”
真刀野回房后自己也屈膝坐下,摆起准备训话的姿势。她暗想,这孩子已过了懵懂时期,因此必须说个清楚才行。
“小俱那不是我们的族人,这不算秘密了。他不是橘氏人,这点你应该心里明白吧。”
远子撇下的嘴唇微颤起来。“娘,可是,你们不是说——”
“爹和娘打从心里都认为小俱那是我们家的孩子啊。可是问题不在于此,生在里长家的橘氏人必须要肩负守护三野国的重责大任,而他并不需要承担橘氏的义务。你和小俱那是不同的,而且又是女孩子,既然身为本族的一份子,就该继承大巫女的力量,你也快到该了解这些事的年纪了。”
“……什么是橘氏的义务?”
“在你成为女人时就会明白了。”
真刀野如此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她真希望能让女儿尽量在天真无邪的幸福中更长久些……
“现在到斋宫参拜是我们的义务,你可不能使性子,明白了就快穿上草鞋,爹已在外面等候了。”
母亲一旦疾言厉色起来可比父亲还强势,真不愧是大巫女的侄女。百般无奈的远子也不得不低头,终于说了声“好啦”便站起身,只见她袖子翻飞着,啪哒啪哒一阵风似的跑出房间。
目送着女儿的背影,真刀野心想,她的话题总是三句不离小俱那,两人成天形影不离的模样在将来毕竟并不是件好事。
当事人小俱那进退两难,他没踏进能听见争执的房间,也没走远避到别处,只在幽暗的回廊附近徘徊。除夕夜渐深,冷澈寒气中的篝火拨燃猛跳,在这儿,可听见明晃亮堂的前庭里聚集的队列众人,整理马具发出的声响,还有借着酒势高谈阔论的喧哗,这是每年年终惯有的情景。
小俱那并没有特意向远子要求随行,他的个性不喜与人争执,也无意一意孤行,何况并不想在这个家中平添事端。然而,与他个性恰恰相反的远子就像台风眼,小俱那常觉得自己是她的累赘,因为远子显然有意为他辩护,如此反而引来风波。最不擅长处理纷争的少年望见远子从房间出来,顾不得她一脸失望,就松了口气跑过去。
“你不能去了。”无精打采的远子说道。
并肩而走的两个小孩,无论是身高或肩宽、发长都相差无几,仿佛是一对同款的雏人偶①,唯有服装颜色不同而有男孩女孩之别。不过,两人的容貌相异,细看之下没人会将他们当成孪生子。远子有橘氏特有的两道凛眉,以及下巴轻小的圆润脸庞,这种特征任谁一看都知道她是橘氏族人,但却没有人在此地见过与小俱那脸孔相似的人物。
小俱那望着远子说:“一定不行的嘛,本来全族也只有与宗家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才能获准到斋宫参拜,而且我讨厌去见那位可怕的大巫女,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别说傻话了。”远子猛然甩动起蝴蝶结发饰。“大人好贼喔,说什么都是自家孩子不该有亲疏之分,其实还不是出尔反尔,一时挂在嘴上罢了。一旦说出口就该守信才对啊,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如果隐瞒我是养子,才真的太狡猾了,因为我是捡来的孤儿,这就是事实。”
远子挑起眼,愤愤望着回答得十分干脆的少年。“你每次一到这天就光想这种事对吧?在我跟爹娘去山里的日子,你就在想——我的亲娘在哪里呢?对不对呀?我就知道,人家最讨厌那样了。”
“没那回事。”小俱那如此说着,音量却减弱了。
“我在想,如果能晓得你是谁家孩子,你的心里大概会好过一些。大巫女会在新年举行占卜,像是占梦、占星啦……有时还会焚骨宣示神谕呢,如果去拜托大巫女,我想就能知道你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