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发出了钢铁般尖锐的声音。那个叫科户王的男子,头一次开口说起话来。科户王是几位男子中唯一没有蓄浓胡的,但无论是瘦削的体型还是眼神,都像利刃般锋锐。
“难道你就那么绝情吗?你歌功颂德的辉神,可正是杀害你父母的元凶!辉神引起的烽火和铁蹄蹂躏了整个村庄,当我们快马加鞭赶到时,全村已不留任何活口。即使如此,那对辉神神子也当这不过是一场会烟消云散的朝露,摆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那种冷血动物你还要膜拜?你竟连杀父仇人都不憎恨,只顾贪图安乐?”
狭也不禁浑身一颤。也许这个要害,正是她最难招架的,不过,狭也自己也有坚持不变、屹立不摇的想法,她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来得更坚强。
“我不想憎恨。”狭也小声道。如果说她有点气弱的话,那是因为顾虑到科户王,其实她对自己要说的话充满笃定。“对我来说,现在我有父母,他们既收养我也照顾我。我不是绝情,只不过要我恨人,我宁可爱人。”
“这让我想起狭由良公主来了。”巨汉伊吹王喃喃自语着。虽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却像破锣般响亮。
岩夫人深表同意道:“是啊,那个少女也是这么说的。我们也不是教人别敞开心扉迎向光明,只是这场硬仗非打不可。我们必须对辉神想消灭所有地神的狂举有所顾忌才行。天神对这个国家可说够绝情了,他只想将地上肃清干净,好让光之脚步降临世间,却不想想若消灭了所有山川诸神,地上子民到底还能不能存活,辉神根本没有体恤苍生的仁心哪。”
开都王扬起浓黑的眉毛注视着狭也。“拥有水质本性的少女,你也加入我们的战争吧。你的力量虽然薄弱,却最接近地母之神,甚至还拥有驱使大蛇剑的能力。”
鸟彦及岩夫人、科户王、伊吹王几人,都与开都王一样在黑暗中殷切观望,期待着她给的答复。狭也感到相当为难,但也了解欺瞒他们并无任何意义。最后,只好由衷地回答:“我讨厌战争,也无法加入你们。”
这五人大失所望的心情连狭也都切身感受到了,于是她稍稍辩解般地继续说道:“为什么你们不更快一点来找我呢?在这属于高光辉大御神管辖的村子里,我一住就是九年,天天过着称颂赞扬照日王及月代王的日子。如今短时间内就要我改变信仰,也未免太强人所难。”
岩夫人沉默了半晌,说:“任何人在拥有青春心灵时,是不会留意到朝高空伸展的树,也往土里扎下同样深的根。然而我们这些死而复生的氏族,正因可以重获新生,所以每次都必须体验少不更事的阶段。为此,我们不会在新同伴还没充分成长前,就贸然前往表明使命。等待时机成熟后,我们才会齐聚一堂亲自迎接,这就是我们长久以来的习惯,也是一种仪式。但你的情形的确太迟了。我们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你,也不知花了多少岁月。纵然如此,我们还是这样不顾危险,斗胆踏人辉神领土暗访你的下落——不过,我们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岩夫人在怀里找了一阵,朝狭也伸出小手,“我们这就打道回府,追兵已近在咫尺了。但这是属于你的东西,它和你可是生死与共啊。”
狭也无言地伸出了双手。这散发出比老妇手上磷光还要微弱光泽的东西,是一块如狭也指尖般小巧玲珑的勾形玉石。这块勾玉不像珠子般浑圆,而是外形略扁、呈耳状弯曲。玉的顶部钻了可以穿绳的洞孔,中间穿过一条细线。色泽是微带光润乳白色的青蓝,就像是仰望春天苍穹时那种淡淡柔和的色彩。
就在一瞬间,突然轰响起一片沙沙的喧嚣声——村人的及夜风
摩擦叶片的声响,在狭也的耳际苏醒过来。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刚刚原来置身于毫无任何声音的空间。她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透过墨色枝丫,看见广场的火光正点点闪烁,乐师们却早已消失无踪。或许,他们不会再出现在人前了吧。鬼在现实中显像,却又于没有丝毫不轨行动下,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狭也紧紧握着掌心的那块玉,不禁陷入茫然思绪中。
我该回去了——回到大家的身边。
然而,她的脚步才刚跨出,就知道其实并无地方可去。父母都在山腰的家中,各自分散的姊妹们,也正忙着与情郎在两人世界中软语相偎。夜色渐深,各村的宴席上扬起了哄笑声,到处连个落单的身影都看不见。
突然间,这里的任何人都与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想法,袭上狭也心头。这种预感其实一直似有若无存在着,只是自己不想承认,也不愿正视罢了。事到如今,再也容不得她否认。那群鬼虽然和善,却也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狭也于是挪动脚步,目标不是明亮的广场,而是朝向森林深处,她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哭泣起来。
眼泪就像决堤般永无止境落个不停。她边哭边走,边走边哭,也不知究竟走到了哪里。当她哭倦了,终于想坐在横倒的原木上休息时,忽然,身旁的树木声音庄严地问:
“你为何哭泣?”
这声音仿佛穿过林梢的清风般悦耳,狭也因此并不觉得唐突,回答道:
“因为我很孤单。”
“是没有寻找到心仪的对象吗?”
“比那还要孤单上千百万倍呢!”
狭也这么说时,听到就在茂密的森林深处,响起一阵紧张的窣窣交谈声。狭也不禁也狐疑起来,探着脖子想仔细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只是村里的女孩在哭泣,不必多虑。”最初的声音低声答道。
阴森森的杉林深处,即使藏着人也不会有所察觉。狭也在吸鼻发出声响后,对自己的不察感到十分后悔,于是疑问道:“你是谁?”
一个人影般的形体终于移动,从树林后走了出来,伫立在月光下。此人相当高挑修长,看来就像年轻的杉木精。不过随着满月的朦胧皙光流泻下,才发现他并非泛泛精灵之辈,而是身份更为崇高的神圣人物。狭也屏住气息,全身僵硬而无法动弹,原本心想今夜无论再发生任何事都绝不会大惊小怪,但她现在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禁想到是否正做着梦。怎么说呢?因为她不知多少次在梦里描绘的银盔甲,如今就与梦境中一样,沐浴在无数月光的凝露下,静静闪烁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