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这……我妈妈心脏不好,能不能给她一点儿药?”

  “好,我去问问看。”

  尽管大林点头应允,可清太也明白,这要求很难满足。躺在妈妈旁边的汉子,每次呼吸时,从鼻子嘴巴里就会喷出血泡来。不知是因为看着不舒服还是于心不忍,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生环顾四周,用手巾揩拭了去。而对面的中年妇女下半身裸露着,仅仅在局部放了几块纱布,左腿自膝盖以下没了。

  清太试着喊了一声“妈妈”,心里却没一点底,他心中惦挂着节子,便又走到了操场上。节子跟那位邻家姑娘在安放单杠的沙坑处。

  “认出来了吗?”

  “嗯。”

  “好可怜啊。有啥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好了。对啦,你们领了压缩饼干没有?’

  清太摇摇头,姑娘说了声“那我去帮你们领”,便走开了。

  节子拿着沙坑里捡到的冰激凌挖勺在玩耍。

  “把这个戒指放到钱包里,可不能弄丢啦。’

  节子把戒指收进了钱包。

  “妈妈身体不舒服,过几天就会好的。”

  “妈妈在哪儿?”

  “医院里,在西宫。所以你今天跟哥哥住在学校里,明天去西宫的阿姨家。知道不知道?阿姨住在池塘旁边,就去那里。”

  节子不语,堆了好几个沙堆。

  不一会儿,姑娘拿着两个茶色的压缩饼干口袋走了回来。“我们在二楼教室里,大伙儿都在。你们也过来吧。”

  清太回答说,待会儿就去。可是和父母双全的家庭住在一起的话,节子就太可怜了,其实清太自己没准都会哭出声来。

  “吃不吃?”

  “我要到妈妈那儿去。”

  “明天去吧。今天太晚啦。”说着,清太在沙坑边坐了下来。“看好了噢,哥哥可高明啦。’清太纵身跃起,抓住了单杠,大幅度地摆荡起身子,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做前回<

  上三年级时,十二月八日,战争爆发的那天清晨,就在这架单杠上,清太创造过前回环四十六次的纪录。

  第二天,说是要送妈妈去医院,可是清太又背不动,于是在没被燃烧弹烧毀的六甲道车站附近叫了一辆人力车。

  “好咧,你就坐上车,我拉到学校去。”

  于是乎,清太有生以来头一次坐上了人力车,顺着已然烧成了废墟的道路往回赶。然而赶回学校时,妈妈已经陷入垂危,无法搬动。车夫摆手谢绝收取车钱,回去了。当天傍晚,妈妈终于因为烧伤导致衰竭,断了气。

  “能不能解开绷带,让我看看妈妈的脸?”

  听到清太的央求,脱去了白大褂、露出军医制服的医生答道:“还是不看为好啊。不看为好。”

  妈妈一动也不动,浑身缠满了绷带,那绷带上渗出了血,上面叮满无数的苍蝇。

  吐血泡的汉子、单腿截肢的女人也都死了。警察三言两语地询问了遗属,做了些笔录,说:“只好在六甲火葬场的院子里挖个坑烧啦。今天就得用卡车运走,要不然天气这么暖和……”也不知道他是冲着谁在说话,敬了个礼便走了。

  既无线香、供花、饭团子,又无念经超度的和尚,甚至连哭丧的人都没有一个。遗属中的一位妇女,闭起眼睛听任老人梳理头发,另外一个则敞开了胸脯将奶头塞在孩子嘴里,还有一个少年单手捏着皱巴巴的小报号外版在大发感慨:“太了不起啦!三百五十架来袭的敌机被击落了六成呐!”清太也在心里进行着与妈妈的过世关系甚远的心算:三百五十架的六成可不就是二百一十架么?

  节子暂时托给了住在西宫的远房亲戚照看。这是两家人事先约好了的:万一哪一家挨炸被烧了,就寄身到另一家去。那家有一位寡妇和在商船学校念书的儿子及女儿,再加上一个供职于神户海关的房客。

  预定六月七日中午在一王山下火化的妈妈的尸体,被人除去了手腕上的绷带,用铁丝系上标志牌。清太好不容易见到妈妈,发现她的皮肤变成了黑色,简直不像人的皮肤。刚一放上担架,蛆虫便成堆地掉落下来。转眼望去,只见成百上千的蛆虫在手工教室里团团蠕动。工作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便踩上去,搬出了尸体。烧焦的、宛如木材般的尸体,用草席裹起来,装上卡车。窒息死亡或伤害致死的,则抬进拆去了座椅的大客车,排作一列运走。

  一王山下的广场上,直径十米的大坑里面,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为应付空袭而从建筑物上拆下来的木梁木柱拉门拉窗。将尸体放在上面,警防团成员端起装有柴油的铁桶,好似在进行防火训练似的胡乱浇泼一阵,再点燃破布扔上去。黑烟立时升腾而起,烈焰熊熊。燃烧着的尸体滚落下来,他们便伸出消防钩钩住了,再拖回火中去。一旁铺着白布的桌子上,放着几百个粗糙的木盒子,用以收放骨殖。

  说是遗属在一旁会碍事,都被打发走了,甚至连和尚都没有一个。火葬完毕之后,到了夜间,就如同发放配给物资一般,交给清太一个用烧焦了的木柴写上名字的木盒子。也不知道那标志牌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烟尽管黑,然而放在盒子里的那截指骨却是雪白的。

  夜深之后,清太走回了西宫的亲戚家中.

  “妈妈身体还疼吗?”

  “嗯,轰炸时负伤啦。”

  “戒指妈妈不戴了吧?是送给节子了吧?”

  清太将骨灰盒子藏在了高低柜上方的拉门格子里,脑中突然浮现出那根雪白的指骨上戴着戒指的情形来,他慌忙将这意象从脑中逐走,对着孤单单地坐在坐垫上玩着弹珠和戒指的节子说道:“那戒指很宝贵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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