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的寺庙里以及田埂上(因为是夏天),甚至在阿贺野川的堤坝上露宿。
飞机从塞班岛飞过来,东京新潟对他们而言,距离相去无几。然而新潟毕竟地处偏僻,而且市内除了炼油厂别无像样的设施,因而此前毫无紧迫感。然而正因如此,当上边下令当天之内便得出逃,原则上徒步,而且除了口粮禁止携带任何财物时,警防团仿佛发疯似的敦促催逼,警察则骑着自行车四下巡逻。人们吵吵嚷嚷,不知所措,天气这么热,饭团恐怕得烤一烤为佳,不不,还是水更为重要。简直就像大扫除又遇上火灾,乱作一团。
“你们俩咋办呀?俺们要到木崎村去,可又不能带你们俩一起去。”老太婆对久子说道。
“那可不中!连俺们也是硬求着人家帮忙的。不要紧的,你们只要离房子远一点,就不碍事了。”曾经是父亲部下的汉子一边说,一边往背囊里塞着西服,甚至连卫生球都没忘记放进去。
“这个装得下不?”老太婆将家谱和牌位递了过来。
“放到布袋里去!”汉子冷冰冰地答道。
女儿则忙着将教科书参考书塞进帆布包里,把算盘和直尺、鞋子用绳子捆绑好。
晌午过后,他们拉起平板车、驾着马车逃命去了。开往新潟的车辆,如无许可证一律禁止通行。久子走到外边,遥望着逃向万代桥的人流,心中并无遭人抛弃的恐惧,反而因为房东家空无一人、不必再提心吊胆而兴奋不已。恰好新发了特別配给,每人分到相当于三餐分量的干面包,久子于是拿出来,递给文子。此时文子额头上痱子破了,化脓结痂,卧床不起,连吞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吮吸。
毕竟是旧家,连扁担都有,一家之主背着背囊,将行李分开来挂在扁担上挑着,待两点钟警报一发出,便大喝一声:“时机到啦!”于是跑路的、挑担的,一齐拔足便走。“奶奶!还不快点下来!”门外尖声高叫,老太婆犹自在二楼哗啦哗啦地关防雨木窗。消防车驰过,作为保安人员留下的警防团和居委会干部,伫立在街角闷声不语。一百来个赤裸着上身的士兵朝海岸跑步而去。大街上挤满逃难的人,然而人们却无逃命的紧迫感。女人们拉着孩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聊天,老人拄着手杖目不斜视,中学生三两成群打打闹闹。病人出乎意料地多,横卧在铺着厚被子的门板上。无人回首看一眼自己住惯了的街市。
太阳落山之前,人流不绝,而日暮之后,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
我走下东护渠,下到低于公路两米左右的河面,眺望着在若有若无的流水中摇曳的水草,背倚着烟霭弥漫的运肥船,沉湎于漫无边际的冥想之中:有没有一个遥远的去处,可以让我逃到那儿去呢?
头顶上吱吱作响,是一辆自行车驶了过去。远处传来爆裂声。满天星斗,让人不觉得恐怖。我已习惯了孑然一身,周围别无他人时,一母同胞的文子,还是让我觉得是胜过一切的凭仗。
有些日子不曾抱过文子了,我便抱了她出来。背负着她瘦弱轻纤的身子,我彷徨在黑暗之中。远处传来铁棒拖过地面的声音,那是居委会的人在巡逻,防范小偷。此外再也没有活物了。白昼的余热怎么也不退去。我连声呼唤文子,却没有回音。
父亲是医师,据说被赶去治疗空袭中负伤的伤员,腾不出时间来看望我们。警防团办公室里,四五个人在喝酒。我想起曾和母亲在涩谷的店里吃荞麦面,那次我努力搜寻盛面条的小笼屉下是否还藏有面条,被母亲责备;想起把倒在地上的母亲往防空壕里拖时,那沉重如石的躯体。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完了。”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将母亲的防空头巾取下,用梳子给她梳头发。文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抚弄着母亲暖意尚存的手。
白打来到新潟之后,我头一次流泪了。
回到土仓里,我将文子胡乱放下,便哭倒在地上。然后坐立不安,走到外边,又走回来,悄悄钻进了上房。毫无意义地走过一间又一间印象依稀的房间,似乎推开拉门打开隔扇,妈妈就在那儿。不不,大概仅仅是心绪难平,坐立不安。
窗外的黑暗突然让我觉得恐惧。这时突然传来急促地敲击木鱼的声音。这里还有人!只要有人,不管是谁都行,我都想倚赖他。侧耳倾听,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我从后门绕过去一看,昏暗的室内坐着老太婆,正念诵佛经,左手一动,便会响起木鱼声。
我拉开门,想看个究竟。这间屋子似乎是佛堂,一面墙壁布置成佛坛。摆动的不仅是手腕,老太婆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停。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我犹犹豫豫,不敢打招呼,然而看见有人,我便觉得高兴,倚在门上,又啃起了干面包。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身穿扎脚裤的房东阿姨。她好像也吓了一跳,退缩一步。细看时,发现她推着一辆自行车。
“奶奶,甭这么固执了。俺们走吧!”老太婆岿然不动。阿姨又说:“来,站起身来。”
语气固然恭谦,但人却绕到了老太婆身后,反剪住她的双臂,半拉扯半搀扶地抱着她站起身。
“俺是咋也不走的……”老太婆语速很快地说了句什么,听不太真。
但阿姨连拖带拽地将老太婆拉了出去。“大伙儿都在担心呢.说是没脸面对祖宗了。”
“俺要死在这儿。俺要跟祖宗们去。”
“来呀,坐到自行车上来吧。”
老太婆虽然嘴上抗辩不休,却主动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哎……请带上我,好吗?”阿姨推着自行车离去,我在后面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阿姨大概是没有听见,飞快地融入了黑暗之中。我奔跑着去追赶她们,可跑到外边,已然不见了自行车的踪影,我陡然生出恐惧,毛骨悚然,浑身颤抖。
我跑着,听见人声,便止步停下,那却是忘了关的收音机。桥头的警察署里也不见人影。三岔路往左去是铁路道口,沿着那条路一直前行就是新发田,上次来时,我曾经同纺织品批发商的女儿一道去过。我六神无主,一心想找个有人的去处,不管什么人都无所谓。我在漆黑的暗夜里奔突,未几来到一望无际的水田。月光下,白晃晃的一条小道延伸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