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这里很安全。盖得比防空壕还要坚固咧。”老人说。其实他是在我们抵达的当晚听见文子的哭声后,才这么安排的。

  我没有被母亲的死击垮,可能由于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也可能是充溢世间的腾腾杀气,令我连哭都不敢哭。

  父亲说他会像上次一样,时常来看望我们,然而只需回想一下来新潟的路上难民拥挤成堆的混乱情形,便可知道交通状况不允许他如此。

  “已经烧到那种地步,不会再来空袭喽.”父亲说不用为他担心,还抚摸我的头嘱咐我,“文子可就交给你了。你已经是姐姐了。”

  我深深点头,尽管心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却劈头遇上了粮荒。

  房东一家在那一带的农人中属于威风的人物,却对我们的窘况视若无睹,每天管白吃白米饭,而我和年仅两岁零四个月的文子,却只能吃些脱脂大豆、高梁和玉米。我在土仓前摆了一只小炭炉,自己生火做饭,水则要走到井边去打。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文子理所当然地开始思念妈妈了。早上,那同龄女孩去上学时,故意大声告状,让我听见。“根本没法睡觉嘛,吵死啦!”土仓墙壁十分厚实,文子夜间的啼哭声肯定不能听得那么真切,我却瑟缩不安。

  进入七月份之后,土仓中闷热蒸人,我们姐妹浑身的痱子连成了片。但是只要漏出些许啼哭声,正房里的人便故意弄出巨大声响,将因为天热而洞开着的窗户关起来。无奈,我只得背起文子,沿着城东护渠瞎逛。没有一丝风,柳树的叶稍低垂着,纹丝不动。任我如何上下摇晃,还唱歌给她听,文子就是哭个不休。附近有家车床加工厂,路边堆放着装满金属碎屑的稻草包。我将文子放下,让她坐在上面,擦汗。四周不见一个人影。

  连我都觉得无依无靠,也难怪她要啼哭。一个才两岁多的幼女,失去了母亲,而且又饿又热。不过,啼哭声着实可憎。因为文子啼哭不已,连我也无法入睡。

  “别这样噢。不哭了啊。”我不停地哄着文子。最后,我揍了她。我把她放在稻草包上,先是用巴掌打她的头,可是她仍然哭个不休,于是我便攥紧拳头,揍了她。挨揍之后,文子果然不响了。我抱起她,走回土仓。

  明白揍她就能让她停止啼哭后,每到夜里文子被梦魇惊醒,我就知道这是无休无止啼哭的前兆,便立刻动手揍她。这,成了她的摇篮曲。

  “妈妈们不是一边唱‘睡吧好宝宝’,一边轻轻拍打孩子的小屁股吗?”贞三边读报边说。看到有关育儿的文章,他便会剪下来,或是读给我听。也许他开始怀疑我对伸子的态度有问题了。

  “拍打屁股不好,会影响脊椎骨,导致脑震荡。”贞三说道。

  我失笑。“怎么会呢?”

  于是他认真起来,解释说:“婴儿的骨头很软,任何一点小小的冲击都会立刻导致昏迷。父母亲以为孩子睡熟的时候,很多情况下是婴儿脑袋撞上了什么东西,引起了脑震荡。”

  当时我没放在心上一一不,我明白。就像线香的火花闪烁,我的胸中滔滔滚滚,然后心烦意乱,恶心不已。脑震荡!那么说,那时候的文子,是被我的拳头揍得昏迷了过去,才不哭不闹的吗?我每天晚上都将才两岁多的婴儿击昏在地吗?

  我走进厨房,旋开水龙头,让水流疾喷,手伸到飞溅的水花中,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要想!然而那土仓里的黑暗却浮现于眼前。

  我不仅揍她,而且像从前偷吃她的奶粉一样,借口文子闹肚子,将日渐减少的配给全部吃光,只给她喝米汤。偶尔配给些红薯干、萝卜、鸡蛋、鱼等,她不过是个无知的孩子,我却还特地藏起来,一个人贪婪地偷吃。文子眼见着瘦弱了下去。父亲寄来信和钱时,我便去白山神社旁边的店,买黑市的红豆甜粥吃。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文子是死是活,根本就无所谓了。

  战争结束,父亲来接我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让你受苦了。”

  两人赁屋居住,在父亲的庇护下,我扮演起主妇的角色,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新潟的经历远远遁去,遁到爪哇国了。后来又结了婚。当我得知昭和三十年新潟大火之际,那纺织品批发商也罹灾被烧,只觉淡然,并不曾产生特别的念头。然而生下伸子后,我仿佛被赋予了一把利刃。刚刚生下来时还算好,到了后来,伸子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如影随形缠绕着我,让我想起文子。我好不容易才将这种念头压下去,可贞三读了报上那篇文章后说的这番话,却让一切无遮无拦,裸露无遗了。

  堵起耳朵不愿听见啼哭声,就是为了逃避那段记忆;对浪费点心的伸子大光其火,就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把她与喝了近两个月米汤的文子进行比较。自以为已经时过境迁,完全忘却了,到头来发现并非如此。

  尽管不能以一句“战争时期的特殊记忆”将它打发,那两个月也确实宛如一场幻梦。战争结束后,日常生活又以骇人的势头卷土重来,然而我并没有忘却往事。

  我清楚地记得,即便不曾直接下手,我也用了和亲自动手相去不远的方式,剥夺了妹妹的性命,杀死了文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眼见亲生女儿伸子日渐长大,日益接近文子死去时的年龄,预感渐次呈露出本相。伸子用她那天真烂漫的笑脸,用她那咿咿呀呀的童言,尖锐地谴责着我的罪孽。

  凝视着啼哭不休的伸子,我便会想到:从前自己曾狂揍这样一个孩子,把她揍得昏迷过去。凝望着吵着要喝橙汁的伸子,我便会想到:自己曾抢走这样一个孩子的口中之食。我愿意将对文子的爱一并给予伸子。假如真有时间机器,我愿意把这里的曲奇饼、糖果和薄脆饼,送给那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土仓中一动不动的文子。我痛哭流涕,却无法蒙混过关。我的罪孽不会消失。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三日,新潟市全体市民遵照命令实施疏散。人们业已知晓在广岛和长崎投下的新型炸弹是原子弹。尽管听说方圆两公里尽被夷为平地,却并无真实感受。迄今为止见识过的最为厉害的无非一吨炸弹,至多能摧毀一条小街。爆炸时还是有死角的,穿上白色衣服就可以防止辐射等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同时谣言四起,说京都,奈良,金泽,新潟以及东京的世田谷、杉并,大阪的森宫一带,必有一处将遭到原子弹的袭击云云。而由于最近长冈一带刚刚挨过轰炸,新潟众人神经尤其紧张,失魂落魄地逃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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