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母亲和婴儿躺在床上,我看见婴儿口中含着的乳房膨胀得如此之大,大为吃惊。父亲在纸上写下“文子”二字,告诉我,这就是妹妹的名字。
如今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自己是疼爱文子的。排队买东西时,我总是背着她,就像幼童抱着布娃娃,从不肯释手一般。我让文子坐在起居室橱柜上收音机和佛龛之间狭窄的空处,转过身背对着她,把带子系到胸前扎紧。母亲称赞说:“久子好聪明啊!”
我虽然疼爱她,但从没停止过偷吃奶粉。我不知道当时的配给是怎么回事,不过地板下面挖的防空洞里,存有许多奶粉罐,并不会因为我偷吃一点,文子就不够吃。不光偷吃,我还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带去和同学换花生。
奶粉含在口中,会黏在上颌和口腔两侧,很牢,对镜张口时,嘴巴里白花花一片,那时我突然想起患白喉死去的小孩,听说会有一层白色的膜堵住喉咙,发出狗叫般的声音,咳嗽着死去。
贞三还算溺爱孩子,但并不因为有了伸子就改变此前的作息。自从调到新设的电视台,他无法再以孩子为借口早退回家,不过深夜回到家,总会守在藤编的婴儿床前,久久地望着孩子的睡容。半夜里孩子哭闹,他也不生气。偶尔傍晚时分在家,他还会帮孩子洗澡,因为力气大,洗起来得心应手。
“这是婴儿体操,做了腿长得长。”无非是些从育儿书上学来的知识。他将婴儿头下脚上提溜着,久子在一旁提心吊胆。
伸子八个月时感冒了,吃了退烧药之后,又开始拉肚子,拉个不停,明显地瘦弱下来。这么一来,贞三和婆婆都慌了手脚,又是换医生,又是迁怒于他人,闹得惊天动地,不可开交,久子却处变不惊。待孩子病情总算好转之后,贞三叹道:“啊呀,为人之母的自信可真伟大呀。我还以为不行了,办公室的电话铃一响就心惊肉颤,回家路上,又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大事,甚至害怕走近家门。你倒一点也不慌张。”
“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孩子的生命力可强大啦。”
“话是这么说,可她毕竟太小了。我甚至觉得她活着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快别说这话。”
结果是大笑一场。
久子暗自奇怪自己为何不担心。固然,她观察孩子的呼吸,测量体温,更换冷水枕,喂药喂水,可是孩子的腹泻持续了那么久,最后拉出来的粪便都如同淘米水一样,甚至连婆婆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偏偏自己能镇定自如。这莫非真是亲生母亲动物本能般的自信?
恐惧仍不时掠过心头,仿佛云开雾散之后原形毕露,而我却硬生生地扭过脸去,不敢直视它。可那恐惧,如今变得更加清晰鲜明:我的确在心灵的某一角,盼望着伸子死掉。我告诫自己,身为人母,是不能期待孩子死亡的。然而同时,我心中确切无疑地存在着一个念头:企盼她就此告别仅八个月大的人生。
伸子发育良好,八个月就能够扶着拉门站立,眼见就要开始走路了。患病让她发育迟缓了些,我反倒如释重负。
妹妹文子也一样,胖得圆滚滚的,邻居们甚至建议送她去参加健康宝宝大赛。元旦那天晚上一一那时文子好像也是八个月大一一她站在被炉旁,因为看到自己喜欢的玩具在我手上,突然向前倾身,摇摆着走了过来,旋即摔倒在地。因此第一个看见文子走路的,就是我。
伸子仿佛要尝试大冒险,扶着拉门,望望榻榻米,又望望我。丈夫在一旁助威,口中嚷着:来呀,过来!走过来!我恨不得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我希望她永远像现在这样。
当我若无其事将这想法说出来时,贞三道:“那当然啦。永远像这样,不,还是两岁为好,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可她会不断长大,还会出嫁。她会跟什么样的家伙结婚呢?”
贞三颇具专业精神地准备了录音机,将咿呀学语的伸子的片言只语录下来,但对我的恐惧毫无觉察。
昭和十九年岁暮,父亲因为讨厌集体疏散人口,遂将我送往新潟,算作个人疏散,投奔的去处是父亲一个部下的老家。他们家经营纺织品批发。房屋是京都风格,开间虽不宽,纵深却惊人,中间有院子。在二楼给我安排了一间。父亲或母亲每隔十天便来看望一次。这户人家也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可以作陪解闷。
那年冬天的新潟,雪下得很大。有一天,说是蔬菜和鱼断货,大家都慌作一团。我因为习惯了东京的配给,反而觉得好笑。在新潟,虽然偶尔会有B29轰炸机飞来,向海港里投放水雷,但总体上还算平静,仿佛不曾发生过战争。我也对雪相当习惯了,有时还帮着铲除屋顶的积雪。
由于他们家儿子得仰仗我父亲,所以家人对我很亲切,那同龄女孩也对我另眼相看,但那也许是因为我带来了许多书籍和玩偶.返回东京后,我们还通过信,见那小姑娘用罗马字写自己的名字,我居然愤慨不已:我算是个十足的爱国少女.
在那儿住了四个月,我又回到东京上女子学校。抵达上野车站时,发现虽然才离开短短四个月,四周的景色却已面目全非。车站内学生们围成圈放声高歌,中年妇女在号啕大哭,宪兵如临大敌,气势汹汹,简直就像到了别的国度。高树叮一带也明显拆除了许多房子,号称“疏散建筑”。
到底是自己的家,尽管灯火管制远远比新潟严格,却漫溢着令人怀念的气息,文子立刻扑入怀来。
伸子顺利成长,过完伸子的一岁生日之后,久子每日忙于琐碎的家务,又暂时忘掉了那恐惧。
一天,喝醉酒的贞三拿出一个大饼干桶,说是赞助商送的,递给伸子,并在伸子的央求下打开了盖子。量实在太多,伸子没吃,而是把饼干当玩具,啪啪啪折断后,又一块块扔进了废纸篓。
“不行,不能这么做,多浪费呀。”久子觉得自己只是轻描淡写地责备了几句,可独生女儿伸子素来任性,竟然哭得几乎抽搐。
“这要什么紧?她还不懂事。”贞三出面调解。
“那怎么行!太浪费了。不能糟践食物。”
“话是这么说,你也别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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