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个男孩,就让我来起名。女孩子的话,就由你起名吧。”贞三说。
预产期临近时,婆婆住过来帮忙。
“久子的脸部线条变得硬起来了,一准是个男孩。”
听到他们兴高采烈的对话,她还是觉得是在谈论别人。无奈之余,久子只有去询问友人中有经验者.朋友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像是別人的事。什么男孩好女孩好,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结果变得歇斯底里。”于是久子思忖道:索性变得歇斯底里,来他个大爆发得了。
以前,如果贞三连续两三天回家晚,又满嘴酒气,含糊其辞,久子便会和他争吵,一如普通夫妻。然而自打怀孕以后,她却变得沉默了。有时候她会突然觉得,仿佛触及了那真相不明的恐惧、那仿佛醒来之后便立即忘却的梦。
“算了吧,妊娠忧郁症之类,可不大像久子会有的毛病。”听贞三这么说,久子也强迫自己相信,这的确是单纯的妊娠忧郁症,她借助一贯超出常人的刚强稳重,驱走恐惧。
久子的母亲在东京山手空袭中丧生。战争结束后,久子尽管还是女子学校一年级学生,却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是人寿保险公司的特约医生,跟工薪阶层一样朝九晚五。刚刚战败那会儿,久子一大清早就起床,将面疙瘩汤做好;放学后,又勤快地赶着去领取时有时无的配给品。虽然父亲从公司带回特别配给物资,因此无须再去黑市遭罪受苦,然而比起年龄相仿却有母亲当家的女孩子,她早早地便擅长操持家务。高中一毕业,久子就进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人机灵,酒席上也善于周旋,字写得像男人,大伙儿都管她叫“粉笔”。
有一次采访一位广播界的明星,结束后久子正打算离去,那明星突然发问道:“你拿多少工资?”久子如实回答。
“我给你增加五成,到我这儿来干吧。”大概见她说话干脆、办事利落,煞是中意。
久子于是跳槽去替明星拎包打杂,出入各家电台,一来二往便认识了贞三。贞三是个美男子,绯闻不断,起先久子只是将他视为缺乏阳刚之气的家伙,可有一次两人在电台排练室里面协商工作时,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久子,强行吻了她,就像喝醉了酒,张口就说:“咱们结婚吧!”
久子半信半疑。外界纷纷谣传他下手快,而事实恰恰相反。打那以后他又是请吃饭又是请看电影,根本就不曾有过分行为,然后老老实实地去请求久子的父亲准许他们结婚。久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竟是这样一步步被强拉硬扯而成的。
作为独生女,她从来不曾认真地考虑过父亲的心情。可事情出乎意料,父亲似乎很满意贞三。“等你的问题解决了,爸爸也要重新找个老伴啦。”听到这话,久子才意识到此事是真的。
那明星一再恳求久子,希望她婚后继续工作。于是夫妇二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新家庭显得十分宽裕,昭和三十一年电视机刚刚问世,他们就买回来一台。
婚礼服装、嫁妆全部自己一手操办,蜜月旅行去了京都。除了在车站台阶上绊倒过一次,感觉丢人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平安无事。
头一次将身子交给他时,久子满脸飞红,低声说:“谢谢你一直忍耐到现在。”后来贞三还不时旧话重提,告诉她,这话女人味十足,令他大为震惊。说得久子不知所措。
结婚第三年,两人从东京的公寓搬进了买下的商品房。久子借此机会辞去了工作,跟父亲的往来,也只限于过家家似的在生日、圣诞时寄张卡片。所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久子一心一意地做起妻子来,而且还可喜可贺地怀孕了。年轻的妻子曰日称心,事事如意。
阵痛从早上开始,断定确凿无疑后,久子便在贞三和婆婆的陪伴下住进了医院。贞三按照早就安排妥当的步骤,从傍晚开始就和朋友在家里打麻将,一边等候消息。到了晚上九点,孩子一生下来,他便穿着一套深色西服来到医院。
“第一次见面嘛,所以我穿着正装来啦。”然而由于时间太晚,他未能见到伸子。丈夫如此关心,久子高兴的同时,又感觉他不无虚伪。她不愿想起婴儿搁在肚皮上时那种滑溜溜沉甸甸的感觉,只在黑暗之中一个劲地摇头。
接受按摩后,乳汁喷涌而出,几乎飙到天花板上。然而伸子不会吮吸,只会含着乳头哭泣,久子便将乳汁挤进奶瓶里喂她吃。看见女儿一天一天宛似吹气的气球一般茁壮成长,久子心情平静了下来,觉得那恐惧也许真是孕妇们共同的感受。
七天过后,出院回家,久子调配奶粉时,为了试温度,将奶瓶柔软的奶嘴凑到嘴唇边,不想里面竞流出了许多牛奶,呛了她一口,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似曾相识。
奶粉罐一直放在母亲的梳妆台旁边。
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多少开始在意打扮了,可那时处于战争期间,连女孩子都不许佩戴蝴蝶结,穿艳丽的衣服。就连运动会时穿件运动服,节日里穿双新的白袜子,我都会对镜端详,百看不厌。顺便还会打开奶粉罐,拿里边的小勺舀一点舔舔。
“久子呀,小宝宝多可怜。小宝宝没有别的东西吃,不像久子,又有面包又有米饭。”妈妈虽不曾当场看见久子偷吃,可是奶粉渐少,偷嘴的事便立马暴露。
说到甜食,那时只有红糖块和黑市里流出的黑麦芽糖,奶粉那柔和的滋味,相较之下无与伦比。所以对于正值长身体的时期、面对甜食馋涎欲滴的我,妈妈并不厉声责骂,明明知道奶粉减少,却也并不将罐子藏起来,只是口头说说而已。那时候,小宝宝刚刚生下来半年。
我还记得母亲挺着大肚子的身姿,那时候我们一同从医院检查完毕回家,待回过神来,正逢防空演习的高潮。警防团的人见母亲没穿扎脚裤,明知她正怀孕,却指责起来。母亲羞愧不已,对亲戚说“年过四十再怀孕,可怜现眼又丢人”,我在一旁听见,觉得很不是滋味。然而生下来,却是个可爱的小妹妹。
昭和十八年春天,学校重新编班,我早早放学回到家,见母亲躺在床上,接生婆待在一旁。我被带到四谷的亲戚家去。当时心中充满恐惧,好像妈妈就此便要死去。来到外边,趁没人注意正擦眼泪,发现一个小孩乐不可支地盯着哭哭啼啼的我。第二天照样去上学,放学后回到高树町自己家里,好像已是日暮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