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终于感到坦然:啊,此刻我终于变成老鼠了,终于能变成老鼠了。
“为什么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啊?多么可爱的孩子!别闷声不吭的,你倒是说话啊!”刑警从厚厚的一沓照片中,一张一张地往外抽,抽出了五六张,放在桌面上,推到久子面前,“你再好好看一遍!看看这无辜的孩子!听好了,她不是睡着了,是死啦!是你杀死她的!”
久子缄默不语,目光下垂,看着照片,然而丝毫不动声色。
“出了什么事?莫不是你男人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你就杀子泄愤?再不就是你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嫌这孩子碍手碍脚,就给杀啦?把手伸出来!”
久子听话地伸出了手,刑警仿佛看手相似的,一把攥住她的大拇指。“你就是用这只手行凶的!为了什么啊?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为什么要杀她?别不吱声,说出来!为什么用这手指压住那么可爱的亲生骨肉的喉管?压得都淤血啦!”
久子呼地喘了一口气,盯视着刑警的脸庞。两人缄口不言,对视良久,刑警一筹莫展,把手中的那沓照片猛地甩在桌子上,打开门将守候在走廊里的女警官喊了进来。
“伸子如今在天堂里呢。你把自己的罪行都坦白出来吧,这可是为了伸子呀。听说你可疼爱她啦,邻居们都这么说。到底出什么事?是没有自信,觉得自己养育不了孩子?不是吧?听说孩子很健康呢。’女警官假惺惺地抽泣了一声,拿起伸子的遗照,“孩子一定很痛苦吧。不想竟被世上最信赖的妈妈杀掉了。你睑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啊,那个时候?”女警官话锋陡转,尖锐地问道。然而久子面不改色。
什么样的表情?普普通通的表情呀。
杀死了伸子,回过神来时,我杲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端详着自己的脸。我记得镜子里映出了伸子婴儿床的一端。她不过是个两岁零三个月的小孩,虽说是杀人,既不会弄得气喘吁吁,也不会大汗淋漓,只是脸色有那么一丁点发青。我拿起梳子梳头,坐在黄昏渐渐降临的房间里,并不曾张皇失措,因为这是事前的约定:我正是为了杀死伸子,才把她养育到今天的。
我非得变成老鼠不可,非得变成老鼠挨火攻水淹,被折磨至死不可。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别不吱声,说话呀!你不觉得伸子可怜吗?你是魔鬼吗?你丈夫也来了,像发了疯一样,说是要杀了你。听说他很疼爱伸子,总是给她买礼物。伸子常说要跟爸爸一起睡,一到早晨就钻进爸爸的被窝里去,对不对?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啊,为什么要杀死伸子?该不会是你的血统有什么问题吧?一般而言,这根本无法想象啊。”
久子拿起手边一张放大了的伸子的特写,简直就像在端详女儿逢年过节时穿戴得花枝招展的身姿一般,扑哧一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这么可乐吗?你这个人啊。”女警官猛然起身,劈手夺过照片。见她怒不可遏,另一个刑警进来了。“请你来问问她吧,我们是无计可施了。”他低声说。丈夫贞三来到跟前。
女警官将伸子的照片收拢,匆匆离去。
“真是你干的吗?啊?”贞三问道,声音比预想的远为镇静。
“是我。”
“‘是我’?你……”
只听劈里啪啦一阵杀气腾腾的响动,贞三扑上去就要扭住久子,却被刑警紧紧抱住。
久子望着贞三,心想:这人是谁?今晨送他出门上班时,他的确还是我的丈夫,然而在眼前,在低矮的台灯照耀下,这个莫名其妙地粗声怒吼、张牙舞爪的男人,简直宛如路人。对啦,现在我已然变成了老鼠,父母也好丈夫也罢,统统不存在了。
“告诉我理由!为什么要杀伸子?把伸子还给我!你这个贱女人!”贞三挣脱刑警,揪住久子,隔着桌子揪住她的头发,试图把她摔倒。制止声怒号声交织响起,旋即又平静下来。
久子只觉得头上火辣辣的,头发被拉扯后热辣辣的感觉盘桓不去。
谁也不会明白。
我筋疲力尽地躺在产院的分娩室中,自阵痛开始,整整十四个小时浑浑噩噩,正昏天黑地似梦似醒间,突然听到一声大吼:“生下来啦!是个千金。”一个沉重的东西扑通放在了我的肚子上。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伸子,她由护士扶着,放声哭叫,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婴儿。刹那间,我想道:“啊,长得好像贞三。”然而恐怖感随即袭来。虽然当时我还没弄清楚它的原形,但是至少感觉到,那似乎便是自打知道怀孕以来与日俱增的不安,而且此时其形态更加清晰可见。于是我将视线从那软绵绵、不牢靠的肉团移开了。
结婚第三年,久子二十四岁时怀孕了。贞三在广播电台工作,租的是两个房间、每间六叠大的公寓,房东倒也不赶时髦,不禁止带小孩入住,因此生孩子不存在任何问题。
贞三如同家庭剧中的优秀准爸爸一样,虽然不曾表现出惶恐不安,然而当两人含情脉脉相依而坐时,他会猛地冒出一句:“育婴书上写的东西,有时候会自相矛盾呢。”大概他偶尔也翻阅一些电台里的图书资料。
“我真的可以生下这孩子吗?”刚刚诊断出怀孕那会儿,久子曾再三问贞三。
“咱们也该要孩子了。而且听说初产堕胎对身体不好。”他的回答莫名地缺乏真情实感,不过男人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害怕。”
他将久子的这句话理解为撒娇。“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是生儿育女有那么严重,人类不可能增加得这么多。”
这样的对话毫无异常之处,跟每一对初次生子的夫妇一样。久子挺过了妊娠反应,订做了孕妇服,不久便有了确切无疑的胎动。洗澡时大概胎儿也觉得舒服,那圆滚滚的下腹部不停地动弹,如同波浪起伏。每次久子都感到不安,便告诉贞三的母亲,可她却说:“人人都是这样的。俗话不是说‘左思右想难上难,真正生时倒简单’么,的确如此!”
因为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恐惧会与日俱增,大概每位孕妇都不能幸免。久子强逼着自己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