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在,众人皆作鸟兽散了,倒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只是货物淋了雨会腐烂。她还挤进满员电车前往加古川、河内一带采购,兼做黑市米店的搬运工。阿绢总是双手遮挡在胸前护着货物,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善卫在同学面前感到羞耻,却又被那股气概所震撼。

  早在房屋毀于战火之前,善卫读书就很努力,所以六年级第一和第三学期连续担任班长,周遭的人都打包票说,凭这样的成绩,考进一流中学不在话下。然而就在这时,阿绢精疲力竭了。其实,是因为一个贩卖私米的伙伴提议说,开办一家专为考生补习功课的私塾,可以获得稳定收入,劝说阿绢将冻结的存款②打八折取出来,两人共同经营。结果却是个骗局,阿绢上了大当。原本虽说存款被冻结,但每个月仍可以提取五百元,可现在全都泡了汤。阿绢这才萌生了送善卫投靠生父的念头——

  ①更生服,二战中和战后,日本物资匮乏,人们将旧衣服修改翻新再穿。此类衣物,被称作更生服。

  ②冻结存款,二战后,日本物资匮乏,为防止物价上涨、通货膨胀进一步恶化,1946年2月,日本政府颁布《金融紧急措置令》,冻結国民的存款,一般的三口之家每月可提取五百日元生活费.此法令直到1963年7月才废止。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善卫正忙于中学迎考,阿绢郑重其事地问他:“善卫,你欢喜读书吗?”事已至此为什么还问这种问题?善卫觉得奇怪,随口应了一声:“嗯。”没过多久,便有人开始寄包裹来,里面是些军队用的更生鞋、处理的军用衬衫之类。明明自家无依无靠,连一封书信都不曾有人寄来过,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善卫百思不解。阿绢却说:“好好念书!念好书,考进了中学,就会有人出钱供你读下去。”

  应当不至于是生父提出条件,非要善卫考上中学不可,一准是阿绢自己感到,已然将善卫养育了这么大,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再送回去。

  待回过神来,天已经大亮。善卫将阿绢枕边的死亡证明书塞进内衣袋,走出了公寓。外边已有上班族来往,而这所公寓却不见有人起来。善卫到区政府提交了死亡证明书,领取了火葬许可证,再到来时已看好的葬仪馆定了棺材和汽车。说好一个小时之后上门,善卫便去从前的废墟走了一圈。

  已经有房屋盖起来了,然而尚未着手清理的空地也颇醒目。舍利万家所在之处,由于道路面目全非,只能揣测大概。那里新建了三栋钢筋混凝土公寓,似乎是员工宿舍。这种建筑的地基肯定挖得很深,也不知道健三的尸骨是被挖了出来,还是早被那粗铁管中的炸药炸得粉碎了。善卫浮想联翩。

  回到德井公寓,只见孩子们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望了望阿绢的尸身,又哇哇地大叫大嚷,跑开了去。善卫不便责骂,只得做手势制止。

  葬仪馆的人来了,可是公寓入口太窄,棺材难以进来。善卫便抱起放在走廊里的阿绢,放了进去。她僵硬的身体已经变软,皮肤则更黑了。

  “这就送到火葬场去吗?”就算是私下埋葬,一般也得请个光头和尚来念念经。葬仪馆的人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善卫道:“回头再正式举行葬礼,知道了吗?”

  棺材运走后,善卫打开壁橱一看,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碗橱,原来的一对衣箱只剩下一只,里面放着个包袱。

  生父领回了善卫之后,似乎还与阿绢通过信。当初将善卫送去做养子,是因为生母产后恢复不佳,很快便去世了。

  “阿绢好像也吃了不少苦头。一个女人只怕日子不好过。”父亲无意中吐露的言语,让善卫觉得如芒在背。然而父亲却说:“你不必在意,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刚刚回到生父身边时,善卫夜里会想起阿绢,想到她可能会被烧伤折磨得叫唤不止,也曾泪流不已。然而不久后,他反而觉得轻松,学生生活比普通人奢侈。进入文艺制作公司工作后,他把领到的第一个月工资交给了父亲。“这个请您交给舍利万大妈。”做出这样可嘉可赞的举动,乃是出于因自己太过幸运而内疚的心理。

  “我且替你收好。我想大概不会有这种事一一不过万一她完全倚赖你了,可不太好办啊。”父亲果然深思熟虑,整整一年没有交给她。

  工作后的第三年,善卫的经纪资格得到了认可,除了固定工资外,还有佣金,对于单身汉来说,钱多得花不完。

  “你舍利万大妈不做保险啦。听说现在在帮酒馆讨账,收入好像很不错。”父亲的话让善卫愕然。行业使然,到了月底,文艺制作公司便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讨账。酒馆之类常常会特地支使身体残疾的老人前来,这样负债方出于体面,多多少少得支付一些。

  每当看到前来公司讨账的人,善卫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一到冷天就成了花脸的舍利万绢,伸出满是烧伤疤痕的双手,去为酒馆四下讨账的身影。于是善卫一再恳求:“我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对我十二年的养育之恩。就从我每月的工资里提些钱寄给她吧,叫她别再干这种苦差事了。”父亲将钱寄了过去,似乎还写信把善卫的意思告诉了她。阿绢第一次的来信简单地对善卫长大成人表示高兴,以后的信便是老生常谈了。

  回生父家之后,善卫从不给阿绢写信,继母不忍,便劝善卫写信给她,阿绢却不回信。“这个人好坚强。既然把你还给了我们,生怕你会想念她,就强忍着不再跟你联系。你也得好好做人啊。”父亲说。好好做人?善卫将近一年食不果腹,如今万事顺心,毫无不满之处。不过听父亲如此一说,他也觉得,许是天性的缘故,阿绢的确有些好强。跟舍利万本家闹翻,也是为此。与邻里发生矛盾时,她也是寸步不让,坚持要对方道歉。回到神户之后那些令人骇异的谋生方式,恐怕也是这种好胜心的表现。然而那份好胜心到哪儿去了呢?昭和二十五年,善卫前往阿绢的借宿处探望她时,房间里是何等荒凉的景象!在未遭战火烧毀之前,她可是连拉门的格棂、火盆的搁板都擦拭得闪光锃亮,大家都说,简直就像戏台子一样干净。

  因为是上午,所以无须等待,骨灰立刻出来了。善卫一一捡起来放入素烧陶罐里。每块骨殖都又细又碎,表明了死者的衰老。骨灰安放何处呢?订婚时因为嫌对妻解释起来麻烦,就当阿绢已死了。自家的墓地在青山,可安放到那里,似乎不合适。如果健三的遗骨还在,也许会安放到福井的墓地里去,然而健三的遗骨遗照俱无。

  善卫捧着骨灰罐回到德井公寓,男女老少一千人等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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