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善卫让了进去。
刚踏进走廊,一股刺鼻的厕所气味便迎面扑来。大约是地板下的托梁脱落了,脚下摇晃不止。“当心脑袋!”无须提醒,楼梯底下的房间,如果不拼命弯下身子,就进不去。只有楼梯口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善卫弯着身子正动弹不得,忽然室内电灯亮起,就在他的脚边,躺着覆盖着白布的阿绢。房间狭窄得令人无奈。两叠半的屋子,被楼梯斜着从半空里拦腰截断,连一扇窗子也没有o
“听医生说,她是老死,没有任何痛苦,安然死去。”一个肥胖的男人在身后说。
留神一看,周围的男男女女穿的不是露出了棉花的棉袄,就是粗陋的夹克衫,善卫却出于职业习惯,穿了一身华美的西服,这身行头不仅在此地显得不合时宜,甚至让人觉得是对死者的冒渎。
“该咋办呢,葬礼?您,可是喜利万阿婆的亲眷?”
又被唤作了喜利万,善卫百感交集。“我虽然不是她的亲眷,不过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操办吧。麻烦诸位了,谢谢,谢谢!”
至少应该带点啤酒之类来,那样的话胆子也会壮一点。阿绢这终焉过于令人生悲,虽然说衰老致死恐怕不会有什么痛苦,然而邻居们漫不经意的话语,听上去却仿佛是在责备他。
善卫跟里面守着的人换了位置。死者是头朝北躺着的,否则这里也无法停放。他只得跨过死者的头部,站到里面去。接下来该守夜了,却既无香炉亦无线香,一个缺口的小碟子,里面有些凝固了的蜡,这莫非便是方才守灵的痕迹?
大约是看到善卫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一个人喝道:“好啦,小孩子们都退下去。別看热闹了。”随着这一声号令,众人离去了。
善卫决然地掀起白布。忽地蹿起一股异臭,阿绢的遗容露了出来。那脸色甚像鼠灰,更近黑色。眼睛是闭着的,嘴唇却半张,残存的五颗牙发出白光。再揭起薄薄的被子,却见双手齐齐整整地叠放在胸前。细看贯穿手背的黄色筋脉,那是空袭时烧伤落下的瘢痕,生前是血红的,此时在浊黑的皮肤上,却好似另一种生物,滑溜溜地放着光。合起来的手指,像是在安抚瘢痕的痛楚。
昭和二十年六月五日的空袭,善卫是在疏散地北河内的舅父家中得知的。跟五天前大阪那凶猛骇人的滚滚浓烟相比,此次神户的硝烟离得远,看不真切,无非只是微微地将云朵染点颜色罢了。大阪空袭时,娘和爹都担心善卫的安全,立时赶了过来,因此这次他们肯定也会背着背包来看望。然而他期盼了两日却不见人来,到了第三天,舅父去打探情况,夜里很晚才回到家,以为善卫睡着了,遂口无遮拦地说道:“健三那小子好像挨了一家伙。”
“挨了一家伙?很严重吗?”
“简直是一塌糊涂啊。阿绢烧伤了,住在医院里。这次舍利万家几乎是灭门了。”
养父健三是贸易公司的科长,善卫只知道他跟油打交道。食物开始配给供应时,他们家还是有很多食用油,还分了些给小学的老师,于是便有人毀谤说老师偏心。舅父家里,也送来了两大罐,作为照管善卫的费用,每罐一斗。
善卫并没将“挨了一家伙”这句话跟死联系起来,印象中,那就和相扑比赛时被对方摔出去差不多,所以他更为娘的烧伤悲哀。然而,如果此刻舅父察知他尚未睡着,那么爹挨了一家伙、娘烧伤了,都将确凿无疑地变成现实。快睡着,睡醒时爹和娘肯定都来接我了!他偷偷地抽泣了几声,就这么睡着了。
然而,这些并非梦境,爹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娘上半身烧伤,在渡边医院里住院治疗。
“你已经是五年级学生啦,该到你娘身边去照顾照顾她。又没有护士,好可怜啊.”舅母的话固然不假,但恐怕她更为担心的,其实是将一个丧失了监护人的孩子稀里糊涂收留在身边,谁知将来会怎样。
渡边医院位于芦屋,面对着海滨。在舅母的带领下,善卫从阪神电铁的芦屋川车站沿着河边步行。这一带丝毫不见空袭的痕迹,只有疏散用的大板车来往穿行。
“你可不能表现出吃惊哦。你娘虽然浑身缠着绷带,不过很快就会好的。”舅母一面顺手将土堤上别人家的菜园里小拇指大小的黄瓜摘下来塞进口中,一面叮嘱.
终于到了医院,虽然空袭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可这里却如同火灾现场一般混乱。伤员们的脑袋、手臂、腿脚缠满了绷带,每处都渗出血水来。不时将脸凑到手臂上去的,是为了把从绷带里钻出来的蛆虫吹掉;手四处摸摸索索的,则是因为眼睛被火燎烟熏,暂时性失明了。
病房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十分坚固。上了二楼,只见走廊里排满了小火炉和木炭,病室的门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一律敞开着。
阿绢住在十一号病室里。跟阿绢的形象相比,刚才候诊室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她的上半身严严实实地缠满了绷带,只有鼻子、嘴巴和眼睛露出来,仿佛黑糊糊的洞孔。看到纱布绽线处在微微地动,方才知道她还有一口气。
“听说她从防空壕里爬出来的时候,房子一下子塌了。”
防空壕挖在面朝院子的六叠房间的地下,善卫回忆起那里凉爽的空气,心底猛然涌起家被烧毀、已不复存在的实感,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绷带怪物就是娘,呆然木立。
阿绢摇晃着悬在半空中的手臂,口中嘟嘟哝哝。
“咋啦?是要撒尿吗?”舅母从病床下取出便盆,漫不经心地掀起覆盖在阿绢身上的白衣,床单已染成一片血红。啊,娘马上就要死啦。以前曾经听说过同班同学的母亲就是死于吐血,跟那一样啊。善卫不禁往后退缩。舅母却严肃地说道:“用不着担心。这是月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着这种时候。”说着,拿起手边的破布便去吸。
娘的下半身跟上半身截然不同,居然看不见丝毫的伤痕,善卫觉得不可思议。
舅母忙乱的时候,阿绢仍然摇晃着缠满绷带的手,似乎很不情愿。
善卫觉得口渴了,想喝水,却不知道茶杯放在何处。要打开三尺壁橱,就非得移动阿绢的遗体不可。他心想厨房里面总该有点什么,便走了过去。只见那斜视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