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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个月之前,我们在海关前面集合,穿过周边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三井、三菱的仓库,来到小野海滨的沙滩,帮助修建日本最新锐的高射炮的防护墙,这种炮口径为一百二十五毫米,号称能将一万五千米的高空的钢板射穿。
小队长向我们解释道:“该炮与雷达连动,可以完成正面迎击、正上方射击、尾迫射击三种发射方式。”据说神户的防御因此堪称铜墙铁壁,然而高射炮却仅有六门。
小队长还让我们瞅了瞅双筒望远镜,分明是白昼,却能清晰地望见木星。
六月一日,B29轰炸机沿着大阪湾侵袭大阪,这六门口径一百二十五毫米的高射炮猛然开火,予以迎击,结果一架也未击落。然而士兵们却满不在乎。
我恭维道:“好厉害呀,开炮时还会喷火。”
他们竞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回答说:“所以叫火炮。”
三个月前帮忙迎击美国佬,可现在却是为了欢迎他们而大扫除。不同之处是修阵地时特别配给了一个面包,而战败之后的劳动却总是付现金,一天一块五毛钱。
在海关劳动的午休时间,我去了咫尺之遥的小野海滨看了看。高射炮,还有像烤鱼用的铁网般的雷达,统统踪影俱无了,沙滩上只躺着二三十根水泥管。海面上,美国的小军舰列队疾驰,在清扫他们自己布设的水雷。“希金斯今年多大年纪?”俊夫忽然想到此事,便问道。京子却不知其详:“有六十二三吧?咋啦?”
“他有没有说起打过仗?”
“咋会说那话呢?人家到夏威夷是去玩的,哪里会有人提这种让人讨厌的事呢。”
末了,京子加上一句:“人家又不是你。”说着,慌忙又加上一句:“不行哟!人家来了你可不许谈论什么战争。如果听说你爸爸是战死的,大家都会感到心情不愉快的。”
每当有年龄相仿的客人来访,俊夫酒醉之余一准要唱军歌,谈战争。大概是因为被置于局外插不上嘴而愤愤不平,京子总是满腹牢骚地抱怨:“简直就像傻瓜一样,反反复复说同样的话。”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这般叮嘱的。然而无须多虑,俊夫根本就不具备跟美国人讨论战争问题的英语能力。
“令人不快的记忆,甭去提它,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你瞧,每年一到夏天,就又是战争纪实,又是回忆,铺天盖地,让人看了心烦。当然,我自己也记得妈妈背着我钻防空洞的情形,也有过吃面疙瘩汤的经历,可是年复一年,逮着战争往事没完没了地翻底刨根,真讨厌。简直就是拿着痛苦向别人炫耀。”京子动了真格,愈说愈激昂。
被如此数落一番,俊夫只能沉默不言,别无妙法。
在公司里和那帮小青年聊天,一不小心说走了嘴,谈起了空袭、黑市如此这般时,那帮家伙便会浮出薄薄的笑意,显然是在说:瞧瞧,拿手戏又开演啦。俊夫便会感到不安袭来,觉得自己就像关云长说嘴夸功,吹嘘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每吹嘘一次,那话就膨胀一轮,担心这夸张会被对方看破,无限感慨地慌忙中断话题。
八月十五日,尤其是第二十五周年的八月十五日,大概要被当作老人无益的唠叨了。
八月十五日,我躲在位于新在家废墟中的防空洞里,照料着母亲和妹妹。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照料别人,委实可笑,然而在当时的日本本土,十四岁的男子汉却是值得依赖的。下雨时,将化作一片汪洋的防空洞里的水舀出去;断水时,赶去井边打水挑水。这些都是非我去干不行。因为母亲患有神经痛和哮喘,是半个病人。
如今回想起来,有一天,来通知说有重大新闻要发布,我忘了是前一天还是当天早晨的新闻。哪怕是烧成了废墟与焦土,居委会却还依然存在。
众人在烧塌了的墙根旁边用白铁皮围了个屋子,或者在防空洞上搭上三尺来高的屋顶。住在这种屋千里的左邻右舍还为数不少。
也不知道是何人通知的,在烧毀了的青年团办公处前面聚集了三十来个人,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这下恐怕是戒严令。”
“一准是陛下要亲自担任总指挥了。”
十四日这天,大阪遭受了大轰炸,神户也受到了舰载机的机枪扫射。大家压根不曾料想到,第二天战争居然就结束了。
什么“五脏为之俱裂”,“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听到那不像人声的广播时,大家都仿佛着了狐狸的魔道一般。后来听到播音员又将诏书庄严地重读了一遍,大家这才关掉了收音机。谁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啊,战争结束了。可谁都不敢贸然率先开口说话,害怕日后遇上麻烦。
“这个……就是说缔和喽。”居委会主任说道,他那剃光了的脑袋上生出了短发茬子,白发颇为显眼。
“缔和”这个词,让我联想起了大阪夏战抑或是冬战时,德川家康与丰臣秀赖的缔和,并没有战败的真实感觉。我在烈日之下呆立半晌,有好一会儿甚至没留意自己已经大汗淋漓了,恐怕是颇有些兴奋。
我径直回到了防空洞里,说:“妈妈,好像不打仗啦。,’
“那,爹爹要回来了吗?”正在用梳子篦头发里乱爬的虱子的妹妹首先问道。
母亲则一言不发地用痱子粉搓揉着细弱的膝盖,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可得当心点。”
“哥哥,有东西掉下来啦。是B29。”妹妹嚷道。
我正在防空洞里对着自己的胸口呼呼地吹气,以求得些微的凉意,还以为又是炸弹。
“傻瓜,还不赶快躲进来!”
“不对。是降落伞哟。”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去一看,早已是日暮时分,晚霞斜挂在六甲山上,在晚霞映照之下,大海上空愈发显得湛蓝。三架B29轰炸机仿佛溶入了天空里,远远地飞走了。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