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开河还是乱吹法螺,这乃是他的拿手好戏。也许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手拿着涂抹成一片乌黑的教科书、从宣扬神国日本摇身一变,大谈起民主日本的尴尬。

  战后美国第一次在埃尼威托克岛实验原子弹之际,他耸人听闻地威吓道:“如果引发无限的连锁反应,地球将即刻化为齑粉。”还俨然先知般地预言:“战争废墟下面的铅管都被美军强制征缴,做成了预防放射的房子送往本国。这表明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在逼近,美苏之间必有一战。”

  不过,相较于这一切,身高差距即国力差距一论更不言自明,刻骨铭心。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晴空万里。记得那一年从夏天到秋天似乎日日是响晴的热天,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的确也有台风提前造访,田间的稻子忠实地勾勒出风过的痕迹,打着旋涡倒伏下去,这情形与歉收的预想紧紧相联,令人心情为之委靡。

  总之,甭管是八月十五日还是九月二十五日,天气好极,好得简直想呼其为“美国青天”。说是美军终于就要到来了,这一天学校放假一一其实原本就几乎没有上课,整天光忙着清理废墟.不知咋的,我满心以为这帮家伙要乘飞机、坐轮船来。

  我从当时所住的神户新在家废墟中的窝棚出来,朝着海边走,国道上,带挎斗的摩托车雄赳赳地疾驰过来,车上坐着帽带系在下颚的巡警,面孔板得铁紧。一百来米之后,是吉普车(我过后才想到)和挂着车篷的卡车。比起摩托车来,它们显得更为肃然,蜿蜒地延绵成行。

  我茫然地注视着这汹涌疾驰、源源不断逼至眼前的纵队。

  六年之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曾在国道上送过日本兵的卡车部队。

  部队在神户港等了将近二十天的船,士兵们就住在普通民宅里。我家里也来了两个,都成了我的玩伴。

  他们是在近九点钟时突然出发的。我跟着母亲一块儿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数不胜数的卡车队列和默默登车的士兵。偶尔传来了仿佛怪鸟嗥叫般的号令声,住在我家的士兵掩没在黑暗之中,辨认不出来。不久,响起了“打个胜仗,凯旋回乡,勇猛无双’’的歌声,但那恐怕是错觉。总之我泪水如注涕泗横流。

  卡车沿着国道向西进发,夜空中两条探照灯光柱纹丝不动,映照出了云朵。

  沿着这国道,同样由东向西,此刻却是美军在疾驰。起初我还像清点货车车厢的节数一样,眼睛追逐着他们,然而车多得没完没了。

  “哟,美国佬竟然把钓鱼竿子都带来啦。”曾几何时,国道旁形成了一道头戴战斗帽、腿缠绑腿的人墙,一个木槌脑瓜暴露无遗的小孩嚷道。

  大家仔细一瞧,果不其然,那些吉普车的后车身悉数插着一根钓鱼竿似的柔韧的细杆儿,随着车子的震动摇摆不停。

  “难道美国佬是拿着钓竿打仗吗?到底不一样啊。”一个老者叹道。

  也不知道有啥不一样,可一想到美国大兵也跟我们一样,要去东明一带的海边钓鳊罗天鳙鱼之类,便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旋即,便有一个好像早早就复员回乡的年轻人说道:“那是收音机的天线。”嗬,还带着收音机去打仗,对此,我自然感到心悅诚服。

  突然,既无招呼又无号令,车队戛然止步。此前看似汽车部件、身着与车辆相同颜色军服的美国大兵,仿佛弹射出来一般,端着枪蹦出车外,跳到了道路上,然后优哉游哉地倚靠在车身上,注视着我们。他们面孔呈赭红色,犹如鬼脸一般。

  “什么白人啊,胡说八道,明明是赤面鬼呀。”大约是所思相同,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东边相隔两百来米的地方起了一阵喧响,分不清是欢声还是悲鸣。远远看去,只见两个美国大兵被众人围在当中,高出了一个头,不,应是高出了一个肩膀来。

  我朝着国道方向,靠近过去,想瞅瞅是怎么回事。不知何时,两个大兵已经走过来,站在与我相距约两米的地方,嘴角蠕动不休。他们将口香糖一片片地剥开,随手拋了出来,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令四周之人愕然不已。

  美国大兵发出指示,要人们把扔在路上的口香糖捡起来。第一个捡起来的家伙与其说是出于乞丐根性,毋宁说是害怕不捡会遭到责骂,得到了口香糖也毫无喜悅的表情。一个上穿皱巴巴的白色衬衣,下着短衬裤,脚蹬茶色短靴,袜子用吊带吊着的爷叔,率先伸手去捡,然后便是成群的人一哄而上,仿佛抢食豆粒的鸽子群。

  直至那时为止,我原是毫无此意的,然而近在咫尺处看到美国大兵时,便想起了柔道教师那说书先生一般的语调:“对付红毛鬼子,只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给他来个腰飞,内绊,外绊,一招就能撂倒他。”尽管并非故意,我却也盯着他们上下打量,仿佛在估摸分量。结果,我大失所望。

  帕西瓦尔将军只怕是个例外。眼前见到的美国大兵,胳膊像树桩,腰肢像石磨。那光泽明艳的裤子跟我们这身国民服相比就好似天壤云泥,更别提裤子里的屁股强壮有力了。

  我只不过是因为武德会的温情才得了个柔道初段,倘是一根高大的芦苇,倒也能只凭一只脚就对付得了,可面对这些美国大兵,我哪里是对手。我满怀赞叹之情,注视着他们那健壮魁梧的体格,心里想:啊啊,日本被打败啦,这也不奇怪。干吗要跟这样的巨汉打仗呢?就算拼刺刀对付他们,只怕我们的木枪反而会“啪”地折断。

  不一会儿,大兵们撒得厌倦了,回到了车上。有两三个人还恋恋不舍地跟在后面追,大兵们突然身姿矫捷地举枪瞄准,吓得那些家伙魂飞魄散。大兵们笑了,而我们这边人墙里也涌起了一阵哄笑。

  第二天,我去海关劳动。把海关大楼里的文件从窗口扔下去,借大扫除的名义,将它们销毀。其实不便为美军看到的东西,老早就已经付之一炬了,现在这种做法无非是胆小如鼠导致的疯狂行为。

  那些文件正面虽然印有线条,背面却是一片雪白,我说可做笔记本,文具店还在账本背面写字呢,这玩意可太好了,反正也要烧掉,还不如我拿回家去用,于是就塞进了腰间。可人家真不愧是海关,这趟走私行动立马案发,结果本本全部化作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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