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母亲取出一盒来,供在了战死的父亲的遗像前,还“叮”地敲了一下钲。疏散时,母亲用上等礼服和近处的木匠换来一个连漆都没漆、粗拙至极的佛龛,父亲的遗像就在佛龛之上。

  接下来便是全家团聚一堂共享晚餐:剥开口香糖的皮,闷声不语地“吧嗒吧嗒”狂咬狂嚼。按估算,一餐大体可享用二十五片,一片一片地嚼委实令人不耐烦。追逐着口中大嚼的口香糖未几便依稀消逝的甜味,再将新的抛进嘴里,然后再塞进一片。如果仅看嘴角的话,倒也颇像是在大口咀嚼豆沙面包或红豆馅团子。

  “这,一定得吐掉才行吧?”妹妹用指头托着嚼碎了的褐色口香糖问道。

  “是啊。”话才出口便意识到,得靠这口香糖渡过七天!

  有句俗话说,喝上一肚皮茶水,聊充一时之饥。而这丝毫无助于果腹充饥的口香糖,甚至连茶水都算不上,只能让人徒然装满一肚皮唾液,反而刺激得饥饿感更如刀扎般袭来。这份悲惨这份愤怒让人泪水夺眶而出。

  结果我们赶在黑市关张之前把它卖了出去,拿着那钱买回了玉米面来,终于疗治了饥肠,倒也并无视之如仇的道理。然而靠着那口香糖,是绝不足以果腹的。

  “Givemecigarettes”,“Chocolate,thankyou”.但凡有过向大兵们乞讨东西的经验,哪怕只有过一次,恐怕都会觉得难以那般洒脱自如地同美国人交谈。

  不!那些家伙面孔猿猴似的,美国人则高鼻梁凹眼眶,任凭时至如今,日本的某某人如何说日本人的面孔别有风味、肌肤细腻,可那究竟是不是由衷之言呢?

  我时常在啤酒屋里看到坐在邻近餐桌的外国水兵,虽衣衫褴褛,五官容颜却俨然是文明人,不知不觉便会看得发呆。

  与周遭的日本人相比,他们难道不是十分引入注目吗?体型亦如是。瞧瞧人家那粗壮结实的手臂和魁伟雄健的胸膛,比肩而立之时,难道就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希金斯先生祖上据说是英国人呢,长着一副白胡须,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舞台明星。”‘

  无须多听京子说明,以夏威夷著名的黑沙滩和钻石山为背景的彩色照片上,赤裸的希金斯虽说胸脯肌肉松弛了,可小肚子依旧是紧绷绷的,一旁的太太年纪一大把了,却穿着比基尼。

  “肤色白,立马就晒黑啦。虽说身上多毛,可毛质又跟咱日本人不一样,软得很,是金色的,还闪闪发光,可好看咧。”京子认为终究是食物不同才会如此,回来后有好一段时间整天让启一吃肉,不过到底没能持之以恒。

  可是这几日又念叨起来了:“美国人爱吃牛排。咱日本的牛肉味道好,一准会让他们喜欢。”

  算是事前预演吧,冰箱里冷冻了些大团的牛肉,京子每天晚上煎牛排,一会儿是嫩煎的,一会儿是中熟的,简直如同宾馆里好管闲事的侍应生一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想是曾在夏威夷见识过了,晓得那便是礼法,她在西式马桶的便座上套了一个粉色毛巾布做的套子。又是担心家里的日式浴槽不是西式浴缸,又是杀灭蟑螂,还打算将卧室让给那夫妻俩住,买好了一个床垫准备给自家睡。西式房间里装饰上塑料花还不为过,她居然将自己和启一在夏威夷拍的照片,甚至结婚照也扩印得大大的,挂了起来,这好像是从美国的电视剧里得到的启发。

  起初俊夫还提出些意见,后来见一切都由京子一手操持,自己反而轻松,只作壁上观即可,便袖手旁观廉价的改天换地工程,日复一日向前推进。

  在中之岛拉皮条的那段日子里,念书时的一个同学、心斋桥一家肉铺的孩子曾问我:“你认识美国人的话,能不能带上一个到俺家里来?俺想招待他吃饭。”

  问他是咋回事,他说,他那卖肉发了财的老爹因为钱赚得太多而提心吊胆,新造的房子里甚至安装了用电动装置控制的门,钱多得不知道该咋花才是。肉铺老板爱热闹,常常开宴会,说是想宴请一趟美国先生。“他们特地跑到咱日本来,也够辛苦的,就算是表达谢意吧.”

  如果替他们介绍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分上它一贯①肉,于是满口应承了下来.我跟一个名叫肯尼斯、出身于得克萨斯的二十一岁的男子拼命解释了一通,陪同他一起去拜访位于香里园的宏伟别墅。

  ①贯,重量单位。1贯约合3千克至4千克。

  地板上铺着虎皮,请肯尼斯坐下后,摆上了好像是特地到饭馆订的、配有正副两套大餐的日本料理。肯尼斯的两条长腿无处可放,而鲤鱼味噌汤、鯛鱼生鱼片之类又不可能合乎其口味,便只管一个劲地喝着贴有麦酒标签的啤酒。

  未几,府上的孩子们伴着“影乎柳乎勘太郎乎”,跳起了白相舞,我是羞得无地自容,而肉铺老板却管自拿着烟袋吸烟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唯一记住的一个英文词“加盆扒一扑(Japanpipe),加盆扒一扑”,一脸的洋洋自得。

  总不至于重蹈那覆辙吧,可万千希金斯面对京子亲手做的菜,苦着脸拒不接受……近来启一听一遍电视里的歌曲就会唱,装模作样地模仿“烦死人”之类的歌。万一京子怂恿他:“来,唱一支给爷爷听听。来此行(Let’ssing)!”……仅仅是想象,俊夫便觉得热血汹涌澎湃,猛蹿到头上来。

  “这件睡袍行不行?”京子扯破了百货店的包装纸,拿出件深红色的睡袍,“这是特大号的,你穿着试试看。”接着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它套在了俊夫身上。俊夫身高五尺七寸,在日本人里面算得上是人高马大,穿上正合身。

  “他比你要高出这么些吧。”京子伸出手掌比划着俊夫与希金斯的差距。

  就请希金斯暂且忍耐忍耐。至于他的女人,则说让她穿日式浴衣。

  “美国人平均身高为一米八,日本人则是一米六。相差二十厘米之多。万事皆因此而差啊。鄙人以为这便是败因所在。这种根本性的体力差距,势必会在国力上体现出来。”历史巨变之后,教授社会课的老师曾经如此说。

  这位老师说起话来难辦真伪,弄不清楚他是在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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