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肯定是有。
我一个人默默地继续喝酒,反复思考着那个女孩的话。她的声音就像甜美的歌声在我的耳畔回响:“这和喝酒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不再数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这时,一个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走近我。他抱着一堆广告单,想递给我一张。
“你有什么事情要对神讲吗?”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
“这个。”我晃了晃酒瓶说,“制造酒鬼。”
“真是个稀罕的工作呀!”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那你就继续工作吧!”他对我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摇了摇头,被他说得心头一动,难道现在还有人要进入信仰之门吗?也许就有。在新宿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感到不可思议,甚至遇到神仙,也不要大惊小怪。我继续喝酒,终于让自己的手安稳下来,不再颤抖了。我仍旧面孔朝天地躺在草坪上,天空中飘忽着几缕细细的云丝,阳光依然灿烂,柔和地洒向大地,我的视野四周高楼林立。这里是东京都的中央公园,阳光充足,真是个适合饮酒的神奇之地。
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我正好开始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时,我的身体都受到了震动,接着就听到了尖叫声,又好像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我站了起来,我知道那个沉甸甸地冲击着我的腹部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炸弹爆炸的声音。
从烟雾升腾的方向跑来许多人,他们都在大喊大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叫喊什么。两个中年妇女尖叫着从我身边挤过去。一群老人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我却不知不觉地向这些人奔跑的相反方向跑去。新宿警察署就在附近。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再有一分半钟就可走到那里,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走到公园中央的喷泉广场,喷泉的水喷得不高。广场左边正在施工的地铁工地的围障和顶棚被爆炸冲击波掀开,裸露出的钢筋铁骨在广场上一目了然。
广场上人倒了一片。右边的混凝土假山上有一道人工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池塌陷了一块,黑乎乎的污水从塌陷的地方呈扇形放射状向外流淌。周围除了人体以外,还有一些凌乱不堪的东西。那些东西曾经也是人体的一部分,是失去了原型的人体,是肉和血。当我走下石阶时,一个断树枝样的东西闯入我的视野,开始我并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不自然地弯曲着,我没能分辨出来。其实那是一只胳膊,从肩膀断下来的胳膊,精心修饰过的指甲上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在石阶下面,一个男子坐在地上,像做祈祷一样抱着肚子。一个软软的东西从他的胳膊上垂下来,发着暗淡的光,那是流出来的肠子。这些情景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视线。呻吟的声音就像低音重奏一样笼罩着广场,时不时地还混杂着绝望的叫声。
我向爆炸中心走去,要去找一个人。我在心中祈祷,希望她不在这个公园里,几分钟前的那个时刻不在。不,整个时间都不在。当时,我看见她向对面的石阶跑去。她不应该是受到爆炸伤害的人!也许有人对这种惨状感兴趣:周围到处散落着死者和死者的残缺尸骸,有失去四肢的残躯,有被炸走形的脑袋,有一只露出骨头的脚还有动静,不知什么人的胳膊像开玩笑一样压在那只脚上,但那胳膊已经被烧焦了,变得黑乎乎的,而且血迹斑斑。我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看到了这些情景。附近有已经停止呼吸的人,也有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有几条血流像蛇一样蜿蜒前伸,我跨过这些血流继续前行。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不是我熟悉的那种酸臭味道,这种臭味里夹杂着血腥味。离爆炸中心不远,面向车站的一侧也传来呻吟声。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向那里,但现在的世界和刚才的那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瞬间变得疯狂了。不,从开始就是疯狂的。被唤起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就像从沼泽的底部泛起的泡泡一样。这种记忆曾经被我从脑海中清洗出去。
我一边走,一边算计着听到爆炸声之后的时间,大概也就一分钟吧,仍然在限定的时间之内。当我开始绝望的时候,一条红色的裙子映入我的眼帘。广场的对面,在围绕着混凝土围墙的树丛下,那个以拉小提琴为骄傲的女孩躺在那里。她已经昏迷,脸色发青,鲜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不过,从伤痕看,她并没有受到爆炸的直接伤害,而是被冲击波击倒后,遭到了什么物体的打击。在距离爆炸中心不远的场所,这已经近似奇迹。我想,大概是因为她身材不高,混凝土围墙救了她。不知道她的内脏有没有受到损伤,我把手贴近她的脖颈试了试,脉搏还没有乱。月亮女神在你的身边降临了。我口中念念有词地把她抱起来,走上附近的石阶。
我没等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走过天桥的时候,我与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官擦肩而过。他们和我打招呼,但我没听清他们讲的是什么。这时,警笛声越来越响了。我指了指身后公园的方向,他们点了点头,向那里跑去。东京都政府周围聚集着成群成群的围观者,警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包围了公园,警官们纷纷穿过路旁饭店下面的过街天桥。在公园正门人口附近,有几辆汽车被炸坏了。几名警官从车站方向向这里走来,这里是新宿警察署的管区。他们好不容易穿出人群时,已经气喘吁吁。
当我背向公园前行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那个年轻的传教士一定会把我的情形告诉某个警官。我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忘在了那里,上面有我留下的指纹。那些指纹,就像踏在未干的混凝土上的足迹一样清晰,与警方保存的指纹档案对照之后,弄清楚是我的指纹,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第二章
在西口的路旁,那排用硬纸板搭建的简易棚屋和往常一样,还竖在那里。我向车站走着,突然从一间纸屋中传出喊声:“是岛先生吧?”
住在这种地方的流浪汉,我认识的不多。从纸屋中探出头来的人,恰恰正是我认识的一个。不讲真实姓名,是他们之间的规矩。他曾经对我说过:“你叫我龙吧。”
“发生什么事情了?真讨厌!好多警察都到那边去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嫩,光凭声音是判断不出他的年龄的。他大概也就二十多岁,是住在这溜纸屋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许二十多岁的人这里只有他一个。他佝偻着腰,披肩长发上散发出酸臭味道。他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比我味道还大的几个人之一。
“是炸弹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