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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全身都僵硬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勉强看见东西。我望着杯中的威士忌,那乌黑色的液体表面泛起小小的波纹,微微荡漾,那是我的手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酒没喝足。桑野死了!播音员说了,遗体和指纹对比吻合。是这样的吗?桑野真的死了?一生就这样草草收场了?二十二年的逃亡生涯就这样落下帷幕了?我与桑野分别的时间之窗就这样“叭嗒”一声关闭,再也不会打开了吗?在这二十二年的岁月中,每当我感觉到警方的影子,马上就变换职业、住所。我感到这段时间正在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去,凝固了,有开始有结尾,但是没有入口和出口。这二十二年确实就像一个块状物体在我眼前漂浮,在酒精的海洋里轻轻漂浮,荡来荡去。
“原嫌疑犯人A,”塔子唱歌一般地说,“成了名人了,感觉如何?”
眼前的凝固物体溶化了,慢慢又回到了现实。但是,回到眼前的现实与过去的现实有了区别,是失去了桑野的现实。不管怎么说……简直偶然得令人不可思议,就像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桑野诚,园堂优子。在现场附近还有我。优子是惟一和我共同生活过的女人。而且,还有桑野。
塔子关闭电视机,房间内又归于寂静。
我长叹一口气,把二十二年来一直深藏在心里的郁闷释放出来,让它溶解在寂静的空气中。
“和你想象的心情还差得远着呢。”我勉强地说,“既没有说真实姓名,也没有照片。”
“这只是暂时的,新闻周刊大概就不会这样报道了吧?肯定会毫不客气地用真实姓名,说不定会刊登你的面部照片呢。”
“这二十多年来我就没照过相。”
“可认识你的人并不少呀,可以电脑合成或者模拟画像呀。警察叫来百八十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是这样,是那样’,照片不就制作出了吗?再说,你学生时代的照片也是找得到的。”
“也许吧,你会认为我与此次案件有关系吗?”
塔子摇摇头说:“我可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瓜。我窥测了你的房间,没看出制造炸弹的痕迹。再说你也没有动机,如果说你有动机的话,那就是说,二十二年来你一直深深怀恋着我的母亲,所以要用大型炸弹炸死她。如果你有这样的动机,人们会认为你正常吗?你有一点与众不同,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你对指纹十分慎重。我认为你不会犯下把指纹留在作案现场的低级错误,所以我说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我想谁都明白这一点,尽管警察在说你是重要参考人,难道他们不是这样看吗?”
她喷出一口烟雾,目光先是追逐着缭绕的烟雾,然后转向我。
“你会去自首吗?”
“不,我不会去。”
“为什么不去?如果你与这件事无关,你仅仅是个重要参考人而已。以前的事情已经超过追诉时限,妈妈曾经断言,那件事情也一定是个偶然事故。”
“过去的事情当然已经不能起诉,但警察随便找个名目,就可以把我强制关押几天。”
“即便那样的话,你忍耐几天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我烦警察。”
“就因为‘警察是国家权力的暴力装置’吗?”
“现在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对这类问题也丝毫不感兴趣。”
她吃惊地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过我二十二年来所过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占据了我有生时间的一半,我不想改变这种习惯。”
她呆呆地望着我的上方,过一会儿又开口道:“依我看,如果都像你这样知足,人类就该灭绝了。”
我喝了口威士忌说:“我想,你还会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倒霉?我也想不通。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偶然的因素太多,偶然得就像遭遇陨石袭击一样罕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既不是从警察那里,也不是从新闻媒体上找答案。”
“我的心情已经调整过来了。”她垂下眼帘,不久又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真是稀有品种呀!真是与时代格格不入啊!现在已经是世纪末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自己是个时代的落伍者,但我没有办法。我无力矫正这种情况,就像无力脱离酒精一样。”
微笑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用沉稳的语气说:“那么,请你把这次事件详细讲给我听听。”
我迟疑片刻,在想该不该讲给她听。她有理由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我和她的母亲有关系,而且又是她在半天之内将母亲的死讯告诉我。我点了点头,开始讲起来。我讲述了我正在公园的那个时刻,我在那里的理由,我看到的爆炸现场,以及浅井这个奇怪的黑道人物,一群不明身份者对我的袭击。尽管这些都是一天之内的事情,但总有一种遥远的往事的感觉。我不仅把一切都讲了出来,而且毫无保留。
我讲完后,她思忖片刻,突然说:“包括妈妈在内,你们三个都是偶然出现在现场的。”
我点点头,然后问她:“你听说过桑野的名字吗?”
“曾经听妈妈提起过。”
“你母亲和你第一次谈起我们的事情,是什么时候?”
当时,我们被围困在驹场校区的八号楼。驹场八号楼和东京大学在本乡的安田大礼堂一样,是教养系的标志性建筑。东京大学的“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的教养系成员和“驹场共同斗争会”成员共七十多人,从一月十五日起就被围困在八号楼上,其中有我们班三个人:桑野诚,园堂优子和我。大楼被某个政党的青年组织M同盟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包围了,我们同外部的联系全部被切断。他们要求我们取消无限期罢课活动,并解散我们的“全体学生共同斗争会”。据说他们来了两千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