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飞在空中的巨大民航机,襟翼全部放下,正准备慢慢降落在跑道上。我仰躺在水泥地上,等飞机通过我的正上方。
飞机通过了。
那之后,空气微微地震动。
民航机降低高度,轮胎降落到地面,慢慢地离我远去,感觉上就像列车通过一样。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地下铁的车站里。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搭那种东西。没错,就跟地下铁一样。搭上之后,感觉也一定相同。
如果辞掉飞行员的工作,我要怎么办?或许,不得不辞职的那一刻事实上就要来临了?那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在活着的时候辞职。
可是,小时候的我,应该是怀有很多梦想的。我想过要去遥远的国度,在丛林里探险,也想过骑着摩托车穿越沙漠。可是,那不是生活。应该怎么生活才好呢?我能做些什么?
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想象自己将来一定会在工厂工作,每人把同样的东西组合起来。我觉得那样好像会很快乐。可是,有那么快乐的工作吗?领薪水、傍晚踏上回家的路,搭电车、走在人群里。陌生人和自己近在咫尺,就算彼此的身体几乎要碰在一起,还是得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所谓的都市,就是这样的地方吧。人们所呼出来的气息,就足以让地铁空气变得混浊。我曾经搭过一次地铁,完全无法忍受那种空气。要是不戴氧气罩的话,我一定活不下去的。地铁里有很多很多味道,味道太多了。相较之下,现在只有引擎的排气而已。没有什么能像它一样单纯,它只拥有像是要诱惑人似的甜美气味。
现在也有一点点那样的气味。即使是在都市里,这里还是飞行场。所以,我还能够活下去。
我闭上眼睛。
维修引擎的事情,至今仍无法让我平静下来。那样没问题吗?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身体被人碰触一样。可是,他们也是出于好意才会做那种事,总不能把他们都赶走。
是啊,我要在地面附近跳舞。回想起来,从萱场的办公室窗户向外眺望的时候,我确实俯瞰了下面的风景,而不是抬头看天空。我是在看大楼与大楼所形成的峡谷。因为是在地面出生的人,不管那里再怎么污秽,都还是会怀念地面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起从我身体里诞生的生命。
昨夜,Teacher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那种事,只有在脑海里掠过而已。充斥胸口的,是能够在天上和他重逢的兴奋,以及喜悦。
太好了。我什么都没说,而且,他也什么都没说。真无趣。既然是无趣的事情,为什么我现在会记起来,而且还一直去想?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我觉得那跟无法离开地面的理由一样。「从何处出生」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纠缠着人们。不管再怎么希望飞上天空,我们终究不是在天空里出生的人。就像鸟类一样,牠们的蛋也是在地上孵化的。
几个画面闪过脑海。我无法用这对眼睛看着那个新生命。一旦看到,或许一切都完了,如果看到,我就只能认同她。可是,现在只是说说而已,只是单纯的想象罢了,所以,就算想起了模糊的印象,也可以一笑置之,就像雨刷般瞬间抹去一切,把纠缠在自己周围的东西一扫而空……
我有必须注意的东西。
那就是来袭的敌机。
当它在脑海中浮现时,我就能够立刻忘记一切。是的,这就是飞行者的机能,唯有飞行者才有的优待。心跳立刻加速、精神集中,看着自己正前方的机影,无论何时都看得到。绝不眨眼。
追逐对方的踪影,朝对手飞行的方向倾身。
回转。
动作熟练。
像风一样接近,像闪电一样阻拦,然后攻击,用像是直接从自己的意志里飞射而出的子弹。
在专心致志、剎那间的光辉当中,我看见了希望,看见全部的希望。
像风一样翻飞,像闪电一样起舞。
然后,翻滚。
脱离。
滑翔。
像风一样闪躲,像闪电一样通过。
然后,抽身离开。
烟。
云。
虹。
像风一样轻盈,像闪电一样从不停留。
然后,飘动。
那个时候,那一瞬间,想着那仅有的机会,我感受到自己活着。
死去也无所谓,死亡根本不算什么。为了死去,我们活着。
没有什么好怕。
各位,来吧,朝我这边来吧!
我会击落你们,漂亮地击落你们。
好美……
最后那一刻可以看到光。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很美吧!
因为,人类的尊严,就在那道光里。
在地面找不到,那种光辉不存在于地面。
在地面上,濒临死亡的人们畏惧着死亡,只能看到被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
没有希望。
因为濒临死亡的人们,无法漂亮地死去。
是吗?
我希望自己死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