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着,或来到一个惴惴不安的状态,我更喜欢在可见范围内动作。我喜欢这种模式。
返回饭店,搭上电梯。当不锈钢面的电梯门应声合上,我和Teacher的身影就映在上头。马马虎虎的加速度带领我们向上。通过走廊,两个人来到房门口。Teacher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犹豫着是否要往他的方向看去,最后还是拿出钥匙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穿着外套直接倒进床上,偏着头吐纳气息,看着窗户。窗帘收整在窗框两旁,看得见隔壁栋同楼层的窗户。看起来是一间办公室,室内光线充足,里面会有几个人呢?从这角度只能看见天花板和嵌在上头的灯光,以及上半部的橱柜。白色日光灯并排着,墙壁上好像贴着许多东西,还挂着时钟。
我这里没开灯,对面的人就算要偷窥也不会有收获。懒得爬起来拉上窗帘,索性就这样闭上眼睛。
关上开关。
5
那次以后,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三位新人调来,驾驶的都是新型散香。公司正式公布战斗机全面替换成推进式机种。这项结果恐怕是数据资料造成。想到自己攻下的敌机数恐怕也成为考虑的一部分,实在不值得开心。因为飞行员不同,擅长驾驶的机种也会不同。
这种情况下,追求最适切的行为本身也变得不正确。战斗机本来就没有适合或正确可言。飞机绝非具备完美的型态;例如一架拥有安定特性的战斗机就是失去资格。战斗机一直有着不安定的因子,必定需要飞快的失速,那么特出的性能大概不是其它飞机可以比拟。无需交战的时候,耗油量低、速度快,而且最好配置大量武器。到了战斗的时候,操控的方式又完全不同。配备的角色十分模棱两可,战斗机就是这么从头矛盾到尾的机械。
矛盾的情况不仅出现在飞机身上,飞行员在驾驶的时候也是充满矛盾。稳定并不足以致胜,必须恒常处于不安之中,趁早忘却自己的存在和气流融为一体,用极短的时间卷入加速度的波涛,身体有如空气般轻盈。矛盾是一种飞天隐身、遁地无我的本能;只有在遨翔天际时,得以支配我们的恶魔。
我在两个月内总共击落了十四架敌机,是基地里最亮眼的一张成绩单,架数比Teacher还多。期间,我的散香毫发无伤,一发子弹也没挨到,更别说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这些全赖笹仓的整备作业。
至于提到身边的伙伴,药田他不在了,就在跟我出动的那一天。或许只是巧合,但前一天晚上在餐厅碰面的时候,他曾说自己是下一个坠机的人。他会这么说,难道事先预知了什么?又或者仅是一句想要稍事休息的无心之言,在瞬间判断错误下一语成谶?
在空中,我们不得不常保执着,不纠缠到最后一秒绝不罢休,即使是眨眼之间松开握住操纵杆的手都万万不可;必须将整齐清洁抛诸脑后,任务未完成前绝不能返回地面。至于上紧发条的神经能维持多久,端看有没有足够的集中力。
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
加速、加速、再加速。
比判断更惊人地切换舵面。
比思考还迅速地展开攻势。
比目光所及更灵敏地预测。
因此,短暂的时间里,我们在空中见到事物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烟雾冲天时的漩涡。
横冲直撞的机体弹出的残骸。
有时还会飞来几根支离破碎的螺旋桨。
我不知道药田坠落的地方在哪里。当时我跟他距离太远,只看得见往上窜升的黑烟,而且还不确定就是那阵烟雾。
不过攻击药田的家伙被我打了下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是为了药田报仇,完全没那回事。药田是个好人,被我歼灭的那个人,说不定也是不错的家伙呀!
我也和甲斐见了面。上星期她过来基地的时候,我们开车上街,一起吃饭,还喝了高级的红酒。最后付钱的人当然不是甲斐,是公司的经费。
是什么名目呢?会议支出?还是出差费?
我渐渐发觉自己朝着不是自己的样子转变。然而活在地上,或许天生具备自欺欺人的能力。
时序进入秋天,我拿到两个星期的休假,在离老家不远的饭店订了房间。我完全没打算回家,何况家附近想看的事物、想见的人早就寥寥无几。
长时间窝在火车上,抵达饭店的时候又在头痛。接着我去拜访朋友,短暂交谈了一会儿。他是医生,是我唯一会喊老师的人;明明老大不小了,总是醉醺醺的样子。其实从前我之所以自杀失败,完全拜他所赐。
因为惦记着一件事,经老师的诊断果然在我预料之内,暂时放下心里的大石。返回饭店,我打了通电话给基地里的Teacher。
「我是草薙,抱歉这么晚还打给你。」我总算能心平气和说话。
「你在哪儿?」
「往北五百公里的地方。呃,有事情想跟你商量。我想堕胎,可是我认识的医生说同意书上一定要有另外一个人的担保。」
「所以就找上我?」
「我想不到其它人可以帮我,」我说:「请你不要误会,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不想带给你困扰,而且,我从没后悔过。听说手术时间很短,我打算趁休假的时候解决。所以我想请你……」
「明天我去找妳。」
「不,不是。你只要明天打通电话去医院就好:签名的话,事后邮寄过去或想别的办法都行。我也跟医生提过了,我想这种小事院方应该会通融……」
「草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