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座舱罩
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血,也化成一条细线,沿着他的手腕滴落。他似乎背过脸去命令奶妈,而奶妈边啜泣边遵从命令。最后,笑面男剥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的末日,接着他那张脸,就朝着染血的地面垂下去。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笑面男》
在两周内出击五次。跟平均数字比起来,我想应该是归在频率比较高的情况里。不过这五次里一次也没遇到战斗机,就机率来说倒是差不多。
只有一次,我要驱赶一架飞得很高的侦察机,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机体携带的燃料能否飞到射程内。对方是一看到我们就急转弯逃跑了,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当时干嘛追上去,是误以为对方拥有划时代的最新型武器吧。
昨天的任务因为飞机漏油所以折返,再加上轮胎馅进飞机跑道旁的水沟里,所以机轮的脚稍微折弯了。没办法,因为这里的草长到我看不清水沟,再说也没有人告诉过我那边有水沟。当然其实我不用做这些解释,而且也没有人为了这点挖苦我。
今天原本预定要有三架飞机出动,可是因为修理漏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就由一位叫做筱田的前辈代替我。也就是说,基地里变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飞,要在地上等待。
在地上等待,仰视天空、看着那些在飞行的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无法简单地说明。寂寞、悔恨、空虚,或者是愤怒、闷闷不乐、焦虑,不论哪种说法都不对。硬要定义的话,就是很困吧——脑袋恍惚,活着的感觉离我远去,变得无法相信自己是人类。若要做个譬喻,就是杂草被小孩手中挥舞的棒子砍了头的那种心情吧。总之,这一定是最恶劣的状况,我这么认为。
我走在飞机跑道的一端,然后坐进指示灯附近的树荫里,把脚伸直,背靠在树干上——如果是要找个日晒良好的场所,我一定会联想到打扫后放在附近晒干的玄关的挡泥板吧,那是适度地倾斜、适度地延伸的状态。
这时一只蜜蜂飞过,我盯着它看,想起这是从前一开始的初级训练。这些天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都追着会动的小东西跑;只要这些小东西不去太远的地方,我就不会看丢。等到看不见它们时,我就会凝视没有任何东西在飞的空气好一阵子。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地空转,可是双眼却在某个地方聚焦。眼睛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似的。
现在几乎无风,矮草动都不动。
靠近地面的珍奇事物实在很多。
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地面却聚集了这么多的东西呢?大家都是掉下来的吧?
短草对季节相当敏感,已经变成了浅褐色。我不知道这附近的冬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会下雪吧,我想象着那景象。想着雪花从空中飘落撞到地面的那瞬间,应该会弹起来吧?
早先我听见“叩—叩”的声音从停机棚那边传来,还不时加上压缩机的马达声,好像乐团在演奏似的。于是我稍微走上前看看,引擎还装在机体上。“漏油的原因不明。”当时笹仓摇头说,可是,却丝毫没有愁眉不展的模样。我觉得他就像是捉迷藏里当鬼的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快乐的神情,好像马上就会捉到躲起来的人。然后,我就笔直地走到这里来了。
吸一支烟。
我从烟雾的流动方向初次探得风向。今天是几近无风的晴天,感觉上会从宇宙或什么地方掉下炸弹。
停机棚的铁卷门内有人影在晃动。那个正和穿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笹仓说话的绿色制服身影,是草薙水素。她回头看向这边我才认出来。我虽然对腕力毫无自信,可是在视力方面可是不输人的。我从刚刚就一直保持着几乎是躺卧的姿势,再加上有树荫遮蔽,恐怕她那边是看不到我这儿的。
草薙从停机棚往我这儿走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有数百公尺的距离,所以以普通的步行速度来看,大概要花个三到四分钟吧。在瞬间做出这样的计算也是我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比较恰当。我看看手表,现在是午休时间。
该怎么办呢?我思考着。趁现在偷偷藏匿带后方的森林里吗?或者站起身,走向停机棚迎接她呢?
该怎么办好呢?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草薙接近了,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发现我的距离。没办法,我只好把戴着的帽子悄悄往下拉,把脸藏起来,装作在睡觉的样子。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办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是午休时间,这样做不为过吧?
我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从帽子下窥视,看到草薙靠过来——看不到全身,只看见她的脚而已。很意外地,她的鞋子竟然这么小。
“函南。”草薙站在我面前叫我。
我双手抬起帽子,眯起眼睛,做出好像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我的脚尖距离草薙大约有一公分左右,她就从那里俯视着我。
我撑起上半身,直起腰重新坐好。
“干嘛?”
“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就站起来。”
我本来想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如果是在以前的职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可是,现在的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裤子两三下,才向她敬礼。我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敬礼,可以说在沉默中达到了缓慢极致。
“之所以漏油,多半是你到任当天太过勉强执行任务……”草薙单手调整眼镜,走进树荫里靠近我。
“笹仓是这么说的吗?”我问。
“你知道你的机体被改造成会自动换气了吗?”她和我交换位置,倚靠在树干上。
“嗯……”我点头,“难道说,这种改造,只有我的机体才有?”
“好像是这样。笹仓说,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他想改造所有机体的引擎。可是,在漏油的原因没确定之前,许可是不会发下来的。”
“意思就是我是白老鼠啰?”我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