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74年秋
1治幸
暑假结束后,发现体育馆后面的铁丝网坏了个洞。自那以来,每当快要迟到的时候就避开正门,利用这个洞进去。洞被塞了几次,每次都是体育老师们大致用铁丝修补一下,可以用手轻易扒开。不料,惟独今天早上铁丝网用粗铁丝补得密密实实,推也好拉也好全然奈何不得。看样子是星期日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的值班老师干的好事。要想进去,只能拧开铁丝网上的铁丝扣。但铁丝网空隙伸不进手,手指够不到那个要命的铁丝扣。而若作罢转去正门,势必给学生训导员在迟到票上剪口。剪口三次,父母就要被叫来学校。
体育馆旁边是个不大的后院。院中央有个喷水池。池周围的长椅上,放学后常有三年级的情侣盯视喷出的水花。但现在是上学时间,没有情侣。倒是有个不好惹的家伙和我同是一年级,自然认得。他有个绰号叫“治幸”,这点我也知道。不过是把“幸治”这个本来的名字颠倒过来罢了,一个非常随便的绰号。在我们高中,治幸还真算是个传奇性人物。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下午。他一个人去看学校严禁观看的电影《埃马尼埃尔夫人》。刚走出电影院,冷不防撞见正在巡视学生风纪的鸭田。鸭田是个明显带有右翼倾向的五十岁左右的体育老师,动不动就喝一声“咬紧牙”打学生嘴巴,这已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点也很有名:下雨不能使用操场的时候,就把男生带进教室洋洋得意地讲述自己的战场经历。治幸偏偏同这个鸭田在希尔比亚.克里斯泰妖艳的招贴画前不期而遇。阴险的鸭田没有当场叫他“咬紧牙”,而把治幸的名字记在手册上。第二学期第一个全体早会上,校长训话和校歌齐唱顺利结束之后,鸭田慢慢悠悠登上台来,向全体学生报告完治幸的行径,拿出了他的传家法宝。岂料,就在鸭田以近乎自我陶醉的痴迷眼神叫罢“咬紧牙”那一瞬间,不知治幸怎么想的,竟然松开裤带露出了屁股。结果,男生爆笑,女生惊叫,鸭田愕然,有良知的教师苦笑……神圣的早会仪式便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草草收场。若问治幸后来是否挨了鸭田一顿猛揍,却也不然。重视事态的校长居中调停,治幸得以停学一星期了事,真不知人生孰幸孰不幸。
偏巧,便是这样的家伙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坐在喷水池前面的椅子上看书。
“喂一一”我隔着铁丝网招呼他。
他从书上抬起脸往这边看,看一眼又低头看书,就好像被附近的狗叫一瞬间打断阅读过程。
“求你点儿事,”我手扶铁丝网,以可怜的声音说,“把这里的铁丝拆开好么?”
他再次从书上抬起脸,比刚才稍往这边多看了一眼。见他又要返回书页,我赶紧趁他视线还没移开的时候重复道:
“求你了,求你把这里拆开。若不然,我就要给训导员剪迟到票了。伸手帮一下忙,就算救人一命。”
我尽可能浮起友好的微笑,等他表态。他再在鸭田面前露屁股,再是不要命的傻瓜蛋,此时此地也只能指望他帮忙。治幸往膝头的书上注视片刻,终于悠悠然欠身离开长椅,以慢得恨不得让人把他拽倒的速度朝这边走来。
“这里,这儿!”我从铁丝网外指着铁丝扣。
他用仿佛特意惹人焦急的步调走近铁丝网,双手放在铁丝网上一动不动。起身都过去一分钟了,他才好歹来到我跟前,在那里停止所有的动作。
“怎么了?”我问。
“不觉得傻气?”
“什么傻气?”
“有人拆铁丝网,有人来补,又有人拆,又有人补,永无休止。你应该堂堂正正绕到正门由训导员剪迟到票才对。”
在这种情况下讲大道理的人是信赖不得的。我本能地嘀咕这个讨厌的家伙。在鸭田面前露屁股恐怕也不是为了反抗权威,而是出于扭曲的自我表现欲。
“知道傻气,”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过这铁丝网反正已傻气很多年月了,再多傻气一天也并不碍事的嘛!”
何苦一大清早啰啰嗦嗦辩论这个!他依然故弄玄虚地嘟嚷什么“汝等须从窄门进,毁灭之门大且宽”,但归终像是有意帮忙了。话虽这么说,态度还是那么不冷不热,瞧那像要把一切归于偶然的手势,仿佛在说“凡事皆赖时运”。
“这种时候还看书可真够从容的了。看的什么书?”他动手拆的时间里,我最大限度地讨他欢喜。
“你不知道的书。”他说。
未免叫人冒火。或许的确是我不知道的书。但若是我,有同学问看什么书,就算对方除了《诺斯特拉达穆斯①的伟大预言》没看过別的,我也会正正经经回答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兴之所至,很可能讲一下希克厉和卡瑟琳痴恋的大致经过。并且辩解说不过消磨时间罢了,言外之意是:就算自己看这样的书,也并不等于比你了不起。
①Nostradamus,1503~1566,法国医生,星相学家,以其预言能力和预言诗为法国王室器重。
“那里边装的什么?”过了一会儿,这回他指着我腋下夹的唱片套间。
“尼尔。扬的‘Harvevt’①,大概是你不知道的唱片。”我说。我本想一口咬定说“肯定是你不知道的唱片”。
“不错?”
“无与伦比。”
“想听听。”
“讲好借给同学的。”我冷冷回答。
“放学后和那个同学一起用音乐室的组合音响听一下如何?”治幸不知趣地提议。
“那还不给岩熊整个打死!”我蹙起眉头,表示绝无可能。
“那家伙出差了,”他说,“星期五才回来。”
“你怎么知道的?”
洽幸停下拆铁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