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时候,我是研究生。当时学部的规定是,研究生作为辅导员负责几个四年级学生的毕业论文指导。碰巧我当了你母亲的辅导员。”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这就是我和你妈妈的’邂逅。”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一副意外的表情。我的心情就像是一个偷吃了暂时不让吃的东西的孩子。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大学毕业后你母亲工作了,”看来他是想尽快结束谈话。“那一年9月,我去了德国留学。我们时常有书信往来,但是渐渐就疏远了。不久你母亲结婚了,生下了你。那以后的事情,你就比我更了解了。”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或许是故意装作迟钝?就像是一个父亲对让他给讲故事的孩子那样,只给讲故事的开头和结尾,还要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两个人邂逅了。两个人分开了。而我却想要填充那中间的空白。

  还剩一半的咖啡在杯子里已经凉了。一群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来到店里,顿时店内热闹了起来。看来内藤不会说出什么了。他显得很疲惫,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工作。我甚至产生一种卑劣的念头:你要是那样的话,我手里可有书信为证。

  “为什么来探望我妈妈呢?”我粗暴地问他,“只是大学时代作为辅导员那么一点儿缘分吗?”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

  “有一种被诱供的感觉呀!”

  我没有回应。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好像很难喝。然后瞥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其实,我对你妈妈是有特殊感情的。”一种豁出去了的语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它称为是恋爱感情。但是,那是剃头的挑子一边热,是我单相思。在我从德国回来之前,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从那时起,两个人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两条道路就再也没有交叉过。”

  他暂停了谈话,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凉水。

  “这回行了吧!”内藤满脸怠倦,“你让一个50多岁的男人坦白了30多年前的失恋。去探望你母亲确实是件轻率的行为。如果这使她女儿产生了不愉快,那么我向你道歉。但我们的关系,不值得你去探究。至少,对于你母亲来讲,我的存在什么也不是。”

  占据了窗边座位的女高中生们一边大嚼汉堡包,一边高谈阔论。内藤瞅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在报纸上看到你妈妈出事时,颇为震动。收到葬礼通知时,我很悲伤。感到失去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停了下来,看着我,之后又低声地说,“这种悲伤和你没有关系。你母亲的事,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结束了。”

  7

  早晨起床后,天在下雨。雨天钢琴的音色不好。练习了30多分钟指法之后,键盘才轻快了起来。弹奏了一会儿乐曲之后,站起身来,乐谱就那么放着。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把厨房的椅子挪到窗边,边喝咖啡边望外面的雨。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梨,只削了一半儿吃。梨子的季节已经快要结束了。孩童时分,总是盼望着爸爸老家寄梨来。开运动会的时候,多层饭盒的最下面一层总是装着削了皮切成小块儿的梨子。

  就像是普鲁斯特的小说一样,我咬了一口梨,在梨味儿的引导下,开始追寻关于妈妈的记忆一一在上小学前经常领我去的市营游泳池、我引以为豪的年轻美貌的妈妈来学校观摩授课、在钢琴的汇报演奏会上和妈妈一起弹奏贝多芬的《土耳其进行曲》、上中学时两个人经常去的电影院、星期天的展销会购物……妈妈做的炒鸡蛋的味道,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和其他菜肴一样,清淡、高雅。她说:不用白糖,只用少许甜料酒。我喜欢吃放很多葱的炒鸡蛋。

  听内藤一讲,对妈妈的印象不仅没有清晰起来,反倒越来越?昆乱了。他喜欢妈妈。但妈妈并不是那样。他在留学的地方还是想念着恋人。她却迅速找了别的男人结了婚。太好理解了。确实好理解,可是没有真实感。至少在内藤来讲,30多年来一直忘不了学生时代的恋人,甚至还来探望处于昏迷状态之中的妈妈。在完全没见过面的家人面前暴露自己,要求探视过去的恋人,这应该是出于非同小可的决心。内藤的话并没有能够回答这些事实的沉重性。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妈妈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等不及去留学的恋人,和一个比自己大的精英职员结婚,她有些冷淡又长于算计。她把和两个男人的恋爱放在天平上比较后,选择了其中一个。如果妈妈真是这样一个女人,内藤能30多年还一直想着那样一个女人吗?另外,那样的妈妈也和我所知道的妈妈印象大相径庭。还感到这不符合她和爸爸之间形成的关系。内藤对我说的事情,果真是那个妈妈的事情吗?是运动会时给我饭盒里放炒鸡蛋的那个妈妈吗?

  我从自己的房间壁橱里拿出了装在点心盒里的内藤的书信,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既不能处理,又没有勇气去读它们,就一直那么放着。信一共有三札。每50封左右一札,用细绳儿精心地捆着。航空信都是从一个叫波伏姆的西德小城寄出的。我一时心血来潮查了地图册。是一个靠近荷兰和比利时边境的小城市。紧挨着鲁尔工业区的中心地带埃森。究竟是个怎样的城市呢?我不了解详细情况。大概也是个工业城市吧!为什么内藤要到那里去留学呢?是不是那儿有好的大学或有好的图书馆呢?能够弄清的是,他曾经在那个城市待过。并且,孜孜不倦地给在日本的恋人写信。信封上的邮票图案几乎都是旧建筑,而且都是单色印刷的。他是把自己的思念寄托在这些没有情趣的邮票上了吧!

  我想象了两个人恋爱的过程。一个即将毕业的4年级学生和一个担当她毕业论文指导的研究生。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心心相印。他们的关系,不能认为是内藤所说的那种单相思。是不是妈妈也喜欢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要把内藤的来信和其他的信件分开来保存,一存就是30多年。虽然没有迹象表明反复阅读过,但妈妈很珍惜这些来信,这是毫无疑问的。去国外留学,内藤将来是期望当一名研究人员的。对于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研究人员,一个20来岁的女学生对他产生恋情,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两个人必须离别。或许他们没有能够深刻理解这次离别的含义。认为只要是心心相通,跨越不能见面的岁月可能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于是,地球这一面和那一面的通信就频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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