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的照片。我没有感到吃惊。发现相册的时候,我就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想到了它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是爸爸让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自己应该会发现什么。我被相册最后一页贴着的一张照片所吸引。妈妈穿着一件蓝色带花的劳动布衬衫,下身是白色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额头上缠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这里存在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妈妈。我没见过的笑容,不曾看过的表情,近乎媚态,十足女人味儿……有一个男人正隔着取景器看着她。她的一切美丽和可爱都是朝向他一个人的。
点心盒里的书信就是蛇足了。几乎都是装在信封里的,其中一半左右是航空信。我连捆着书信的带子也不想解开。更不用说去读它们的内容了。妈妈的名字书写得刚劲有力,信封用剪刀精心剪开。以上这些就足以使我理解这一捆纸张有多麻烦。
有时候,一个趔趄就会把一切都搞得虚无缥缈。当我看到已经退色的彩色照片里面的妈妈之后,什么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对她的回忆和她的面目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爸爸常常开玩笑,妈妈就跟着笑。然而,有些东西从玩笑的影子里洒落,想抓又抓不住。它们从一个什么地方来,又消失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以前每天能亲眼看到,可关于她又什么都不了解。
妈妈生下了我,她身上的未知保证了母女之间的距离。妈妈在世的时候,没有什么问题。那是因为,谜就是谜,严密地包裹在她的身心里。但是,失去妈妈之后,现在对我来讲,丧失感要比对死者的顾忌还要大。这种丧失感不是因为失掉了什么,而是因为有个什么东西进入了视野而新产生的。是一种多余的东西,对我来讲未知的东西。我被一种类似焦躁感的强烈情绪所笼罩一一这样下去的话,我将永远与妈妈擦肩而过。
必须再见那个人一次。见面后,要直接询问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充满一种强烈的义务感,它比失去妈妈的悲痛还要强烈一一我要重新与妈妈面对面,我要重新找回妈妈这个女性。
6
对于去见内藤这件事我也有些迷惘。首先,怎么去见呢?他会不让他伴侣知道我的来历吧!我也讨厌被瞎误解。见面的动机也不明确。我究竟想了解什么呢?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呢?是妈妈年青时代的恋爱?就是知道了那些事,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现代人的悲剧就是不能把出事故而死归罪于命运,”葬礼结束后不久的一天,爸爸这样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人为的原因,不然就怎么也不死心。其实我已彻底厌倦了。妈妈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就是能找出原因,也不能怎么样了。但是,还有保险等等的事情,看来又不能那么办。真是厌倦透了。”
我是自己厌倦了自己。内藤的事情,如果我们既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去探究。并不是不明确两个人的过去就不支付保险费。要是不想去管它的话也是可以的。一个男人来医院探视妈妈。他仿佛就是在我和妈妈之间穿过的一阵骤雨。头发打湿了,过一会儿就会干的。这样一想,我还是回到没有妈妈的生活
就对了。
但是,我感到在双重的意义上失去了妈妈。其一是失去了妈妈这个人,其二是知道了对她的回忆是不完全的。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由于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故,妈妈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同时,作为一个我所不了解的女性,她在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现身了。一种奇妙的悬在半空中的状态。心情就像是没有什么遗骸和遗物却要领受死亡通知书的士兵家属。虽然对她的死亡很悲痛,我却没能够很好地扮演失去母亲的女儿角色。因为她还没有死亡。至少由于她的死亡,在我心中有了一个开始存活的妈妈。如果不为她做点什么,妈妈就不算死亡。对她的去世不能纯粹悲伤。
钢琴课程规定是一年44次,因此有的月份最后一周没课。那一天,过了中午时分,我往内藤家打电话。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是他太太接电话,就装作问咨询人班的事情。幸好接电话的是内藤本人。我告知了我的打算,他以一种感到很麻烦的语气拒绝见面。说是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有想问的。
“你现在可以问。”
“不是在电话中就可以问的事情。”
“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用电话不能问的事情呀!”
“我并不是想揭露秘密。只是想打听一下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情况。”
“为什么找我呢?了解当时你母亲情况的人除我之外还应该有很多嘛!”
我不想说出相册的事。
“在集中治疗室里探望过我母亲的男人,除了我父亲,就只有你一个人。”
“那确实是荒唐的请求,”他叹着气说,“我知道你母亲出事故后,曾想过要求宽容一次我的任性。”
“不能允许我任性一次吗?”
“我想我们彼此心情都不会愉快吧!”
“从我母亲去世后就没有过什么愉快的心情。”
对方不说话了。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可以轻微听到电视机的声音。
“你知道我家吗?”他让步了。
“我想能找到。”我故意装出不谙地理,就名片上的地址问了几句。
“我家附近有一家超市,”他说出了我曾经停车的那家店名,“紧靠着它是一家汉堡店。我们3点在那里见。”
我把车停在超市停车场,然后为了消磨一下时间,就进超市去购物。慢慢腾腾地买了些手纸、垃圾袋、洗碗擦等东西,这些东西虽然不急需,但买了放着也没有关系。把它们放到车上后,比约定时间提前5分钟进了汉堡店。内藤还没有到。
汉堡店门朝向大道。光线明亮的窗边桌子也还空着,但我特意选了一张里面光线昏暗的桌子坐下。我要了咖啡,一个看来像是打工学生的年轻女孩用托盘端来了一个大杯子。意大利式的煮咖啡,闻起来就像是溶解的面粉用绘画颜料着了色的一样。
3点刚到的时候,内藤走了进来。西装裤、长袖衬衫,脚下还是上一次穿的那双拖鞋。看到我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在柜台上给自己要了杯咖啡。